粗算起来,胡濙出京师已有六个年头了。永乐五年春,皇上钦命他往各府州县颁发御制诸书;寻访仙人张三丰,也就是人们世传的张邋遢。实际上,颁书和寻访就是个幌子,他受的密旨是暗寻众说纷纭的建文踪迹,捎带着收集官府和民间隐情。
三年的靖难之役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燕王兵入南京,直驱紫禁城,待他赶到时,乾清宫已化作一片火海,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一副墙体支撑的空架子,残垣断壁伴着一股股经久不散的焦糊气味,令人作呕。永乐登基后,忌讳这味道,更忌讳这烧死皇帝的乾清宫,先是不修,最近虽然修葺了,也不去住,一直就在武英殿办公和居住。
好像他这一辈子就没有在乾清宫理事的命。在南京是这样;迁都北京前,还是在个临时改造的武英殿办公;迁都北京后,好不容易住进了乾清宫,谁知就在次年,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即葬身于火海;再次年,乾清宫也毁于大火。年迈的永乐心力交瘁,不得不又去武英殿办公,直到病死在北征的归途中。
建文四年乾清宫的大火扑灭后,太监们从废墟里扒出了一具几乎烧焦的尸体,看不出身形,也辨不出男女,燕王让太监们仔细辨认,又有谁看得出呢,这些个惯于看风使舵的人,揣摩着燕王的心思,很快就十分肯定地说是建文皇帝了。燕王长叹一声,捶胸顿足:“小子无知,几至于此啊!奸臣乱政,孤王是来铲除奸佞,效周公辅成王的,你却弃孤王而去!”
几天后,举朝以天子大礼安葬了建文皇帝。燕王即位后,光景不长,有关建文的传言就开始了,永乐起初不信,越是不信,传言就越多,而且越说越神乎。说什么太祖已料着太孙会有今日之变,在奉先殿的密室内早备好了度牒和僧人的衣帽,让他扮作僧人由鬼门遁出;说什么僧录司善事溥洽颁给的度牒,并帮他乘乱从太平门逃出南京城;说什么建文身边有五、六十个大臣随着,因目标太大,就叫大家分头逃走,建文自己则带了几个人从水关暗道逃出。本想去云贵川一带,却不想被新主传檄而定,便又想着去南洋募兵。虽然众说纷纭,前后矛盾,但一个逃脱在外的事实似乎已肯定无误了。
永乐疑窦丛生:当年安葬的是不是建文的遗体,如果不是,建文一定还活着,建文存在一天,他这个皇位就坐不踏实。再者,建文的太子朱文奎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有那么多大臣杳无音信。仔细一统计,朝内外竟有四百六十多人遁去,这说明什么,说不定建文还带着“太子”和一大伙人在暗处盘算着卷土重来呢!
永乐越想疑点越重,第一个难逃罪责的就是那个溥洽。于是,找了个借口把溥洽关进了大牢,然而,左审右审却审不出结果;又赶上撒马尔罕的瘸子帖木儿带兵东征大明,于是,才有了郑和下西洋的双重使命。
郑和还没有回来,建文隐匿南京郊外、远走云广的流言越发活灵活现了。说是出得鬼门,神乐观道人撑一叶小舟接驾,在观内稍作停留,更名改姓,建文称应文,又有什么应贤、应能,众大臣皆有了新名号,两个比丘、一个道人左右不离,化名东湖樵夫、赛马先生的人供应道途衣食,在云南、湖广、四川间游荡。
世间皆言捕风捉影的虚幻,影不在风中又何言捕风?只当他还活着,只当他已化作行僧游走四面八方。这才有了胡濙的颁书之行。
按照皇上的旨意,胡濙从原来所在的兵科找了李麟、张萧两个胆大心细的吏员,从皇宫里找了朱祥、苏喜儿两个熟悉建文的太监,又从锦衣卫中挑选了十五个膀大腰圆、拳脚功夫硬的健壮军士做随从,带了三辆马车,拉着《圣学心法》《经书大全》《孝顺事实》《为善阴骘》等御制书籍上路了。一行二十人,一顺儿的高头大马,走在官路上,威风极了。
胡濙一路由京师奔安徽、浙江、福建、江西、湖广、贵州、云南、四川,他虽只是个六品的小官,但钦差所往,皇命在身,哪一个敢怠慢?所到之处,会见布政使、知府、知州、知县等各层级官员,送上皇上颁赐的御书。正式的见礼之后,不要接风更不用洗尘,往驿站一住,便不见了人影。
官员中,有风闻他有秘密使命的,便不去打搅;也有不知趣的,守在驿站缠着还要说说端详的,一概被挡在门外。其实,他何曾在驿站赋闲,早带着几个随从便装到街上、庙宇或名胜之处“闲逛”了。其间,不知是皇上从哪里得的消息,这个月说云南有建文的踪迹,下个月又说在四川,说是登了峨眉山,还留下了“登高不待东翘首,但见云从故国飞”的诗句。胡濙很犯难,明旨是颁书,纵不能跨着省份跑啊,将在外君命也只能有所不受了,上奏了自己的想法,加快了节奏。
在安徽黄山,他逗留了十天,望着无峰不石、无石不松、盘龙云海般的山峰,他一时竟蹦出了“归隐”的念头,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今上虽说是夺位登基,但他知人善任、做千秋伟业的宏大气魄绝不是建文所能比拟的,跟着这样的皇帝有劲头、有奔头。反过来他也为建文着想,一路走来的种种迹象表明,冥冥之中,建文似乎就在他不远的地方,但他既不想找到建文帝,更不想在哪里邂逅他,只希望建文像大家传言的那样,做一个云游四海、放浪江湖的僧人,一生陶醉在名山大川、圣殿禅院之中,自生自灭,和朝政之事互不相扰。
今上即位以来,蠲免了多少逋赋钱粮,又招纳天下文人学士大修类书,七八年的光景,可谓是天下归心了,建文若想卷土重来,那可就真是蚍蜉撼树、自找死路的愚蠢之举了。他就这样站着、望着、想着、走着,足足有两个多时辰,天色渐晚也浑然不觉。还是李麟悄悄提醒了一下,他才缓过神来,收拢撒出去的众人,速速下山。
皇上说过,宁王对安置在江西耿耿于怀,很有可能收留建文,所以,到了江西,他在南昌首先拜见了宁王,奉上皇上的御书后开始攀谈。
大出他的意外,这才几年的工夫,宁王早没了当年带甲八万、革车六千、强势藩王的气势了,那英气逼人、风流倜傥的做派也早一扫而光,三十岁的人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但精瘦的身板健壮有力,只是从眼睛的余光里不时流露出一些掩盖不住的英武之气。虽然如此,举手投足间,他却不失王爷的气度,山南海北地说着,只字不提本朝以来的任何故事。一言一行中既有久志修笃的仙风道骨之派,也有文人雅士的墨香书卷之气,让人猜不透他任何时候的所思所想。
“王爷博学,解大绅在此,也是自叹弗如啊!”胡濙从称赞开始叙话。“源洁谬也!雕虫小技岂可他比解公。”宁王叫着胡濙的字,既表亲切,又显谦逊。胡濙和宁王朱权只是在过去的早朝时见过几面,那时候,一个区区七品的小官和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隔着八丈远,其实并不熟识。但宁王精明,见面就把胡濙当故人,言语亲切,大有相见恨晚、一吐为快之感。
“孤王托志翀举,自号臞仙,不问世事,想必胡公也知道。只每日与文人学士修书论古,每晚与一群姬妾抚琴弄月。皇上敕命纂修的二卷本《通鉴博论》早已付梓;又作《家训》六篇,《宁国仪范》七十四章,以恭俭忠孝垂训子孙,永守臣节,藩屏大明江山;还修了《汉唐秘史》二卷,《史断》一卷,《文谱》八卷,《诗谱》一卷。孤王没有皇上的宏大气魄修大典,编纂几本小书附庸风雅,也算是远慕皇上了。源洁你知道,孤原是个见书就头痛的人,数年磨砺,几度春秋,现修起书来竟一发不可收拾。世人都知这修书是个苦差事,可也是个苦中有乐的好行当!知兴替,鉴古今,豁达胸襟,其乐无穷。就说这‘开元五王’之死,只看元稹、李商隐的诗,都以为是杨玉环的罪过呢,翻翻《新唐书》、《旧唐书》再清楚不过,唐明皇兄弟五人,兄申王、宁王、邠王、弟岐王、薛王最迟也在开元二十九年薨去,杨玉环天宝初年才入宫,何来的‘百官仪仗避岐薛,杨氏朱姨车斗风’呢?诗人就是诗人,情往神驰,信笔生花,不可以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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