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爷爷回到响堂铺街上,听得一阵鼓乐声,从我大姑母金花家里传来。
我大爷爷问厚生泰药房的厚朴痞子:“我女儿家里,在搞什么鬼名堂?”
厚朴痞子摇着头,叹息一声,才说:“你亲家母出的鬼主意,名义说是给你过世十一年之久的亲家翁,做冷道场。实际上是给你大女儿金花,驱逐附在身上的鬼。”
“当真是冷水里冒热气!常山他爷老倌子,睡在黄土堆里,安恭乐然,常山一家人,又何必冷水里发热气,去招惹他的灵魂?”我大爷爷怒气冲天,说:“我家的老帽子慈菇,三年前因为常山家里过小年,一餐团圆饭,没有亲人喊她吃,心中有点怨气,回家后一条棕绳子,吊死了。我女儿金花,心生愧疚,心中那个死结,一直没有解开,因此精神有点恍惚,这能怪到我死去的老帽子慈菇头上去吗?请法师驱什么鬼?分明是把我枳壳大爷的老婆,当作恶鬼了!”
乡下的老百姓,只要锣鼓一响,唢呐一吹,就喜欢去看热闹。我大爷爷一发怒火,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哎呀,赤脚板不踏伏草鞋,草鞋倒还打起脚来了,这还了得!”我大爷爷奔到我大姑爷常山的大门口,冲过做法事的周六师公,一大怒吼:“给老子滚出来!不然的话,我拧下你的野藠子坨坨!”
西阳塅里的第一条好汉发了怒,周六师公连忙放下手中的铜钞和一面小小的、长长的、红绿纸剪的招魂幡,脸上堆着谄笑,说:“枳壳大爷,您怎么来了?快请坐哒。”
“你存心和老子消磨时间,是不是?”
“枳壳大爷,你莫发怒,你听我解释。”周六师公并不慌忙,细声细气地说:“你老人家晓得,我们是专门吃一碗饭的,我们有我们的难处呢。”
我大爷爷哪里还容得下周六师公啰啰嗦嗦,一只右手,抓住周六师公胸前黑色的、带有蓝色花边的法衣,轻轻提起,就像提着一只五六斤重的红花鸡公子,跨过门坎,走到兵马大路上,三五几十步,奔到厚生泰药房的东面,将周六师公的身体,往三角塘水中一按,问:“周六师公,我问你,你师傅教你,法事有几不做,你给老子说出来!”
不是周六师公不肯说,而是周六师公吓坏了,师傅的教训,一时全忘了。
我大爷爷更加气愤,将周六师公的头颅,按在水中,在水中淹一会,再提出水面。
“我告诉你,周六师公,我枳壳大爷发起怒来,根本不考虑你怎么报复。你所谓的神打,五雷梅花掌,夺魂术,点打,只管统统朝我施过来!我现在再问你,你师傅是怎么教你的?”
呛了几口水的周六师公,这才清醒,说:“有损公德的法事不做…有损阴德的法事不做…坑蒙拐骗的法事不做…”
我大姑爷常山,跪在我大爷爷的面前说:“爷老倌,只怪我常山,一时猪油蒙了心,做下蠢事。求您放过周六师公。”
“常山,周六师公,我昨天劝过你们,有损道德的事的莫做,有损公序良俗的事莫为,你们硬是不听。”我二爷爷一路飞跑过来,劝道:“哥哥,你脾气也发了,我相信他们两个人,长记性了,你赶快放手。”
我大爷爷枳壳,将周六师公丢在兵马大道上,喟然一声长叹:“老帽子哎,你一生一世,是个贤慧女人,为什么死去三年了,还会招人记恨呢?我当真想不通!”
回到添章屋场,我大爷爷却后悔了,哎哟,去长沙帮白术买药,独独忘记问医师,金花这个一时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一时懵懵懂懂、古古怪怪的病,还有药可治吗?
七月的洪水季,总爱把时间揉成一团湿漉漉的废纸团,妄图把西阳塅里苦哈哈的农人们,困在皱巴巴的褶皱里。
这场雨,不大不小,匀匀称称,足足下了半个月。
老天刚放晴那一天上午,一前一后,我家里来了两个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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