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广东,陷昌化千户所;倭寇浙东盘石卫;倭寇……”总是倭寇、倭寇,永乐把折子扔在一边,对金忠、杨荣等人说:“李春刚回来,海宁的事才了,倭寇又在多省登岸了。”言毕,叹息一声,很有些无奈,在武英殿慢慢踱步。
元末,盘踞在东南沿海的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割据势力的主力被朱元璋消灭后,其所部残孽则遁入了茫茫的大海上,藏匿于大陆周边的海岛,与日本倭寇相勾结,截袭渔船,作恶海上,不时登陆抢掠,对沿海军民构成了很大威胁。大明建国,太祖朱元璋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对付北遁的残元上,对东南沿海时隐时现、又极为分散的海盗势力则采取了守势,实施严厉的海禁政策,片帆不得下海,意在把海寇困死、饿死在茫茫大海上!几十年了,海寇、倭寇非但没有绝迹,却越发猖獗了。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永乐即位,就派使臣一次次往荒野海岛诏谕海寇,陈说利害,导之从善,不少海寇慑于大明的声威和整日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奉诏回陆地在沿海复业,成为大明的子民;接着永乐又两派使臣诏谕日本,既要修旧日之好,又责其倭寇之恶。那以后,日本国王原道义也常派使臣来朝贡,开展贸易,并派兵助明剿倭,把抓住的倭寇送交大明处置。
永乐还是他一贯的策略,几个倭寇,一群外国毛贼动他做甚?遂交与日本。自打二十个被俘的倭人被日本使臣活活煮死后,生性顽劣、逞强好斗的倭寇遂变本加厉,手段也更加残忍。
日本国王莫可奈何了。永乐派兵去剿,倭寇则遁入大海深处,无影无踪,水师在海中巡弋数月也不一定见到敌兵,只要舟师一撤,倭寇便又来作恶。于是,沿海卫所遭袭,沿海百姓遭殃。
“皇上也不必过于忧虑,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杨荣一笑,“洪武中期,太祖爷缓过手来,遣信国公汤和防御海上。皇上知道,信国公是个极稳重的人,他用方国珍从子方鸣谦‘陆聚步兵,水具战舰’之策,于浙东、浙西等处设卫所之城五十有九,浙民四丁取一戍守,极为奏效,一时浙江安宁。当时不少浙人骂汤公劳民伤财,连先帝都在怀疑信国公是不是小题大做了。然光阴久了,朝廷、百姓都尝到了甜头,两浙安静了十几年,苦虽一时却是长久之计。当然,汤公也不是被动防御,不时遣将率水师巡海,以强戒备,震慑海寇。今城犹在,多加整饰,谨斥候、常巡海而已。”
洪武末以来,尤其是建文年间,靖难之役打得火热,海防松弛了,卫所指挥、千户扣军饷、吃空额,官只具员,卒多缺伍,有些混乱。杨荣不敢把话说得太直白,怕皇上接受不了。
“信国公之‘成远算者不恤近怨,任大事者不顾细谨’何其贴切!”金忠接过话题,“若无汤信公之举,两浙还不知会被倭寇蹂躏成什么样子?但今日倭之所犯又何止于浙江,永乐二年五月,倭寇浙江沿海多处;四年,寇沙门;六年,寇辽东;七年,寇青州、钦州;八年寇福州,平海卫千户战殁;大掠广东;近又寇浙东磐石卫。北迄辽东、青岛,南至福建、广东,万里海疆处处冒烟,真是防不胜防。皇上虽曾命清远侯王友、安远侯柳升、丰城侯李彬率舟师沿海捕倭,屡有斩获,但我在明处,倭在暗处,其伺机而动,故大体说来空劳舟师者多。臣以为,大将依然要遣,万千舟师巡弋海上,于倭寇就是最大的震撼,要紧的有两点:一则如勉仁所言,多遣斥候。大海空旷,百里之遥信号一举,便知敌情;二则内紧外松,面上仍如常日,实则强化戒备,沿海各处都督、都指挥,辽东如刘江、山东如卫青,皇上把防倭备倭的事加给他们也不算框外。有条件的地方也像浙江一样陆续建城,置兵守卫,万里海疆,处处为营,进可出击海上,退可人自为战,有此两策,夫复何忧。”
“两位一说,朕心里豁亮多了,朕再斟酌一下,一揽子事明日早朝议定。”早朝大礼之后,群臣开始奏事。通政使赵彝上奏了一些来自各处军民利弊、水旱丰稔的折子。这个人心细,皇上以前点过,所以,事无巨细,但凡经过他手的,都要说一说。其他大臣也就各自所辖奏事,大家简单一议,皇上拍板也就过了。沉寂了一下,永乐一捋长髯:“有几件大事朕要一并和诸位说说。倭寇连年袭扰,东南沿海烽烟不断,濒海百姓颇受其苦,袭扰最多的就是两浙。洪武年间信国公汤和所筑防倭之城犹在,只是年久失修,有些颓败,兵部与工部会商,重加修葺,以使城坚垒固,不为倭寇所乘。”
金忠、方宾接旨。“水师巡海不失为震慑和打击倭寇之力拳,朕将继续实施大将巡海之制。两、三年间,西北边务整饰不错,军政弛慢之势多所遏制,番人夷服,丰城侯李彬功不可没。然倭寇之患不可漫延,调李彬任总兵官再率水师巡海捕倭,重点在江浙、福建沿海,一应谋略细节待李彬回京后与兵部会商。”
自西宁侯宋晟起,经何福、李彬等元勋老将经营,西北情势一直不错,只是中间去了个宋琥,搅扰了一年多,致老的罕叛乱,才有些不稳了。李彬刚刚弄出些起色,皇上又要换人,金忠、杨荣等人忐忑不安,担心又把那个银枪蜡箭头的驸马爷派回去,那西北真就乱了。此时又不好截皇上的话,正在揪心着,只听皇帝一声喊:“成山侯王通——”武臣中一个敦敦实实的人出班:“臣在。”“朕命你接替李彬往陕西、甘肃、潼关等处巡边,阅视军实,整肃军政,务使队伍整齐、甲兵坚利,修御严固。悉心清理,无负朕之委任。”“臣遵旨。”总算是一员大将,金忠、杨荣等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就凭王通多年来的作为,金忠对他独当一面的帅才之能还是持怀疑态度,后来的交趾之败证明,他的这种怀疑是完全正确的。
“陈瑄——”“臣在。”“山东运河虽畅通在即,然直隶北段依然不畅,故海运漕粮仍不可废,宜河则河,宜海则海,满足北京及辽东所用。还有一件务须记清,备出战船十艘、精兵两千护卫海运漕船,多加伪装以麻痹倭寇,配合李彬,看准时机就狠敲他一下,叫他痛到骨头,几年不敢再盘算漕粮。航行中也须远放斥候,才能掌握先机。此外,朕即颁旨沿海省各将军,严饬海防,全力备倭,都督府也要移文各都司、卫所,深加戒备,但凡为敌所乘者,严罚不贷。”
又是一片领命遵旨的声音。“朕北巡的一年多,京师里竟然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真是闻所未闻啊!”想不到皇上突然说起京师,联想到太子,蹇义、金忠、杨荣、杨士奇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太子的难堪终于不期而至。皇上高高在上,谁又能阻止他的说话!
该说的要务说了,憋在永乐心里很久想说而未说的话这时候一股脑地冒出来。他犹豫过几次,说不说,在什么场合说更合适,今天,竟彻悟般地想清楚了,他要在文武百官面前敲打敲打太子,既要直敲,直点他的名;也要旁敲,把他身边的人拉出来晾丑、下狱。众臣反响若不强烈的话,下一步、下一步,他就下决心废掉太子,另立新人。他威严地扫视了一下群臣,像六月的天,方才还晴空万里,一瞬间阴云密布。随着他面色的变冷,整座大殿的气氛都在他幽冷的气色中冰一样凝结了。
“杀人越货者跳出来了,植党营私者跳出来了,强抢民女者跳出来了,种种怪诞之事层出不穷啊!向宝——”
“臣在。”中等身材胖乎乎的向宝忙出班、趋前、跪下,像双脚绑了重物的笨鸭子,一拽一拽,很滑稽,却没人敢笑。
“身为应天府尹,掌的是京府之政令。宣化和人,劝农问俗,纠治豪强,疏理狱讼,周知百姓之疾苦。朕且问,你是如何宣化的,又是怎样纠治的?数月间失盗者百余户,无故死亡者十几人,抢劫随时都在发生,太平街大火竟烧了一天一夜,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苍头啼饥而号寒,你是如何体恤穷困的?”
“臣有、有罪,臣、臣有罪。”向宝一急,又犯了结巴,憋得面红耳赤。春夏之交,天并不热,但他的汗水已浸湿了乌纱帽,绣着孔雀的大红官袍也渐渐贴在了身上,那只孔雀活灵活现了一般。
向宝和五城兵马司已查到了各类案件背后的主谋——汉府的某人,然而,面对横行无忌、凶狠残暴的汉王,面对皇上百般宠信、纵容的皇二子,面对故意制造事端、唯恐天下不乱的朱高煦,即使不在这个场合,他又怎么向皇上说起,皇上会相信他一个小小的应天府尹?不会的,肯定不会。倘使说了,落一个离间骨肉的罪名,流徙三千里还是好的结局;不说,大不了是无能,丢官,但罪不至流,更不至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有什么不好,前后都想明白了,向宝干脆承认是自己无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承揽下来。向宝打定主意,结巴着又叫了几声皇上,充分展示着似是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的窝囊。
“不用再说了,”皇上一拦,乐得向宝把一肚子打脸的话留在了肚里。“朕看在你平日尚能廉直持身的份上,不再追究你的罪过。既不善言辞,就给你找一个不用多说话的差事,两浙盐运司还缺个判官,明日就去赴任吧。”向宝一愣,继而连声道:“谢皇上隆、恩,谢主隆恩,臣领旨。”不治罪,还没丢官,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说实在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向宝一向为官清廉,不治产业,若真让他回家种地或作个小本买卖,他根本不成。一旦生计有了着落,又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差事,降职,也认了!他真心地使劲磕了三个头。
看来,皇上把京师混乱的责任没有指向他,那将是谁呢?是太子?对,就是太子,监国理政在京师,乌七八糟一堆事,看来,太子要遭罪了。偷眼一看,果不其然,御座前太子的汗比向宝多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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