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周廉使誉满天下,永乐自然高兴,内外官吏有一半、不,哪怕是三成能像他一样,国之风纪夫复何忧?提刑按察使,理一省之刑名按劾之事。纠官邪,戢奸暴,平狱讼,雪冤抑,以振扬纲纪,澄清吏治,在地方,按察司行使着和都察院一样的风宪职能。
周新作监察和巡按御史时,是陈瑛的下属,陈瑛虽不喜欢周新,但也不得不装出个欣慰的样子。一则周新名声在外,皇上点头认可;二则他也希望能有几个这样的御史为他壮门面。因为他知道,周新给他都察院带来的只能是荣誉。
周新与新任佥事柴车一行还在去云南任职的路上,永乐就得到消息,说浙江按察使行私纳贿,全省刑名混乱,风纪大坏。于是,他马上命将前任按察使收监,着周新、柴车一并到浙江任职,绳纠错谬,以振纲纪。
进到浙江境内,找个驿站歇了,周新就思虑起下一步的事情来。皇上虽三令五申澄清吏治,但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吏治能清如泉水?大明也是一样,太祖虽绳之重典,连剥皮充草这样的酷刑都用上了,但屡杀屡犯之事又何其多矣!用前赴后继来描述一点也不为过。比之洪武朝,永乐以来于贪鄙的惩处要宽泛多了,徇私、纳贿、贪污、吃空额、侵吞公田、欺虐百姓的事自然也就多起来。如今,一省的官员不是良莠混杂都怪了,只不过浙江自宋以后为富庶繁华之地,奢靡之风很浓,犯起来比其他省尤甚罢了。
那么,如何去莠留禾,让浙江成为一块清净之地?以他周廉使的声望和按察使正三品的官阶,到任后一一寻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不仅劳作量大,也根本查不过来;且各府州县之莠吏闻风若联手欺瞒,还不好办了,恐怕经年累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杭州、严州、嘉兴、绍兴、金华、台州、温州、宁波……浙江十二府州的影子在心中过了一遍,周新竟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也并非富庶之地俱是贪官!原钱塘知县黄信中,开化知县夏升,青田知县谢子襄因绩课最优和自己同时升职,黄信中任了繁华的杭州知府,夏升挂衢州知府,谢子襄挂处州知府,夏、谢二人虽仍在原县任职,都是有名的循吏,百姓爱戴。三人同出浙江,也说明浙江并非一潭浑水,原按察使仅是个案罢了。还有,夏原吉荐的那个锦囊诸生叶宗行到浙江省会钱塘任知县,更无可挑剔,说明皇上于浙地官员的任命还是很有深意的。
有一件事就很能说明问题。杭州和苏州、松江一样,自洪武以来徭役就重,有钱人家往往买通官吏把徭役转嫁给穷苦之人。原钱塘知县黄信中在任时,扭转不少。叶宗行到任后,任了杭州知府的黄信中鼎力支持,府、县合力继续解决这个病民的大问题。叶宗行的办法更绝,他让百姓以抽签的方式分定甲乙后书录于册,今年是甲户徭役,明年是乙户,还命县吏随时抽查,谁也逃不了,大户无奈,小民大悦。且叶宗行自身清廉,饮食简单,又连破了几桩有影响的命案,百姓们爱之如家人,敬之如神明,豪强缙绅也不得不服他的持重、清介和为人,当地流传着“钱塘一叶清”的民谣。
如果非要按比例分的话,周新把浙江全省的官员过滤了一遍,就是不乐观的估计,有三成多的清廉者应该不在话下;与此对应的,也应该有三成的贪腐者;剩下的三成多说不上好,但也未必就有多坏。他点了点头,这种三分法大致能吻合浙江官员的实际。而他的职责就是理清刑名,惩治贪腐;彰表以叶宗行为代表的廉吏,劲吹廉勤之风,促使徘徊在两者间的三成多官员向好的方面转化;三、五年内,在江南树起一个廉勤的模范省来。
那么,眼下该从哪里下手呢,于是,浙江七十多个县又在周新心中捋了一遍,忽地记起了,兵部尚书金忠曾偶尔谈起他的家乡宁波府下鄞县知县杨戬中,常有鱼肉乡里之事。那就取道东下,先到宁波,会会这位杨知县后再回杭州上任不迟。和柴车议了,早早安歇,次日则快马扬鞭,直奔鄞县。
“打出去!”鄞县县衙传来杨戬中声嘶力竭的吼声,“奸猾刁民竟敢诬告富绅欺霸你田产,你那几分陋地也值一欺吗?”随之,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被从大堂上乱棍打出。杨戬中看看日头,肥胖的身子挪了挪,刚要退堂,差役又报:“县尊大人,门外有一个郎中模样的黑脸汉子,风风火火,说有急事要诉。”
“本县累了,叫他明日再来。”“小的说,大人已审了半日的案子,着实累了,他不听,说不受理就击鼓,喊得半个县都知道。”“又是一个奸猾刁民,不给他松泛松泛骨头,他就不知这是鄞县大堂。带进来!”工夫不大,一个敦敦实实的汉子被带进来。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头,两眉斜起,面似锅灰,黝黑中透着一股寒气。杨戬中多年的知县,阅人无数,似眼前这人的模样却是少见,心下不知怎么,隐隐地有了些怯意。但他威风惯了,鄞县的一亩三分地,天王老子也得先低头。打定了主意,便端起架子,拉了长腔问:“堂下所跪何人,为甚搅扰本县大堂,要以身试法不成?”
“草民周五确有一桩人命关天的案子报与大老爷。”“讲。”“小人行医至灌顶山时,见一大户人家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拖出来扔到村外时已奄奄一息。小人尾随,而后略施医技将其救醒才知道,原是个卖柴的。大户乃当地恶棍,欺男霸女,作恶多端,不知已有多少人死于非命,恳请大老爷速速拿了恶人,救治卖柴的。”“嘿、嘿!”杨戬中冷笑,“我看你小子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此类事情本县见得多了,保不准那卖柴的柴次价高耍无赖,一担偏作两担卖,遭了打也是自作自受,不罚他就不错了,本县自有分寸,你可以走了。”说罢起身要回后堂。“大老爷,恶人该惩,穷人该救啊!”黑脸汉子苦苦哀求。“再啰嗦,水火棍伺候。”杨戬中已不耐烦,面露凶相,看样子已给了郎中很大的面子。“大人见死不救,算什么父母官,若不惩治恶人,就是打死也不走了。”“打、打,给我往死里打。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棒子硬。”杨戬中恼羞成怒。在鄞十几年,他辛劳过,廉勤奉献过,虽没有山东史诚祖、贝秉彝那样叫好的业绩,但比起某些胡来之后还能升迁的人强多了,年逾五旬了,就老死在这风狂海浸的海边不成?因而,他的多年来的不能升迁的心火都积攒在了平日的公务上,胡审乱审,或许是想让朝廷早一天能注意到他。
几个差役上来将黑脸汉子按倒在地。瘦脸的县丞赶忙附在杨戬中耳边悄悄道:“大人,我观此人来的蹊跷,为路人之事竟不惜身家性命,天下哪有此等痴人?外间风闻周廉使已至,若是他在试探,在鄞县被打,我等岂不是闯下大祸?还是暂时收监,听听风声再说。”一旁的县主簿也点头表示赞同。
杨戬中转了转眼珠,又看了黑脸汉子一眼,四目相视,闪电一般,心下又升腾了更多的不自在,若真是黑脸周新,自己还真惹不起。心虽发疯,也不能鸡蛋碰石头:“暂将此人收入大牢,若有半句假话,定是不饶。”
“父皇巡幸和北征的一年多,儿臣为病痛所困,夜不能寐,备受煎熬,然身在京师,心在北京和塞外,多愿像当年在白沟河一样随父皇横刀立马、摧锋陷阵啊!可儿臣身体不行了,人瘦了一圈,膳食减了一半,连我的鬼头大刀也快抡不起来了。”
回南京的一年中,永乐一直没和汉王高煦单独说话,因为立储的缘故,父子间的相处就有些尴尬,早不像在战场上那么知心了。外间的风言风语,相互猜忌,又为二人的关系添了一层迷雾。转眼就是新春了,一些话总要说说,今天下了早朝,他特意让黄俨将汉王叫进便殿。看着高煦仿佛是涂抹过的青灰色的脸,病病恹恹的神态,倒让他心中有些自责了,原来的怀疑打消了一大半,反倒生出许多怜意,话也就柔和了:“起来说话,坐吧。”高煦又磕了一个头,规规矩矩退到一旁,半个屁股搭在椅子上,比一般臣子还要谦逊,低着头,不再言语。五大三粗的汉子,蜷缩的病态,着实让人心疼。高煦虽一介武夫,受王斌、枚青、朱恒熏陶着,慢慢的,他也就懂了谋略的重要及其深深的意味。一年多来,他驱神弄鬼,把南京闹翻了天。京师五城兵马司无能,应天府无能,说到底还是监国的太子无能,不留蛛丝马迹,皇上会怀疑到他这个病歪歪的汉王头上?就是有人告他了,皇帝也不会信。他摸准了,皇上的心思在北京,在南京歇不长,改日皇帝走了,还得让这京师天翻地覆、神鬼不宁,连个小小的应天府都镇不住,看看那些支撑太子的奸臣们还有何话可说,皇帝还会信他们什么。想着,头越发低了,就像让病痛折磨的头随时会从脖颈上坠下来,掉在地上。永乐的心中又翻腾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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