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政伟侧身闪过,斜刺一剑,还的是一招“古柏森森”。白登见他法度严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正是久战长斗之策,对自己“开门见山”与“独劈东华”这两招中的含意,绝未显出愠怒,心想此人确是劲敌,我若再轻视于他,乱使新招,别让他占了先机,当下长剑自左而右急削过去,正是一招西圣派正宗剑法“天外玉龙”。
西圣群弟子都学过这一招,可是有谁能使得这等奔腾矫夭,气势雄浑?但见他长剑自半空中横过,剑身似曲似直,时弯时进,长剑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时彩声大作。
别派群豪来到总统山之后,见西圣派门人又打锣鼓,又放爆竹,白登不论说什么话,都鼓掌喝彩,群相附和,人人心中均不免有厌恶之情。但此刻听到西圣弟子大声喝彩,却觉实是理所当然,将自己心意也喝了出来。白登这一招“天外玉龙”,将一柄死剑使得如灵蛇,如神龙,不论是使剑或使别种兵刃的,无不赞叹。北极、南特等派中的名宿高手一见此招,都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此刻在封禅台上和他对敌的,是龚政伟而不是我!”
只见二人各使本派剑法,斗在一起。西圣剑气象森严,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东华剑法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龚政伟一时虽未露败象,但封禅台上剑气纵横,西圣剑法占了八成攻势。龚政伟的长剑尽量不与对方兵刃相交,只闪避游斗,眼见他剑法虽然精奇,但单仗一个“巧”字,终究非西圣剑法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的敌手。
似他二人这等武学宗师,比剑之时自无一定理路可循。白登将十七路西圣剑法夹杂在一起使用。龚政伟所用剑法较少,但东华剑法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再拆了二十余招,白登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笼罩了对方上盘三十六处要穴,龚政伟倘若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他脸上紫气大盛,也伸出左掌,与白登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龚政伟身子飘开,白登却端立不动。龚政伟叫问:“这掌法是西圣派武功吗?”
金泽丰见他二人对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极是关切。他知白登的极光处刑厉害无比,以夜无风内功之深厚,中了他内力之后,发作时情势仍极凶险,竟使得四人都变成了雪人。龚政伟虽久练气功,终究不及夜无风,只要再对数掌,就算不致当场冻僵,也定然抵受不住。
白登笑着说:“这是在下自创的掌法,将来要在五常派中选择弟子,量才传授。”龚政伟说:“原来如此,那可要向白兄多讨教几招。”白登说:“甚好。”心想:“他东华派的‘孤虚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极光处刑’之后,居然说话声音并不颤抖。”当下舞动长剑,向龚政伟刺去。
龚政伟仗剑封住,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双掌相交。龚政伟长剑圈转,向白登腰间削去。白登竖剑挡开,左掌加运内劲,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劲。龚政伟反转左掌一托,啪的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龚政伟矮着身子,向外飞跃出去。白登左手掌心中但觉一阵疼痛,举手看时,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个小孔,隐隐有黑血渗出。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奸贼,不要脸!”心想龚政伟在掌中暗藏毒针,冷不防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针,渗出的鲜血既现黑色,自是针上喂毒,想不到此人号称“玉面君子”,行事却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气,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点了三点,不让毒血上行,心想:“这区区毒针,岂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须当速战,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刻了。”当下长剑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龚政伟挥剑还击,剑招也变得极为狠辣猛恶。
这时候暮色苍茫,封禅台上二人斗剑不再是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来。普光说:“善哉,善哉!怎么突然之间戾气大作?”
数十招过去,白登见对方封得严密,担心自己掌中毒质上行,剑力越运越劲。龚政伟左支右绌,似是抵挡不住,突然间剑法一变,剑刃忽伸忽缩,招式诡奇绝伦。
台下群豪大感诧异,纷纷低声相询:“这是什么剑法?”问者尽管问,答者却无言可对,只是摇头。
金泽丰倚在夜清秋身上,突然见到师父使出的剑法既快又奇,与东华剑法大相径庭,甚感诧异,一转眼间,却见白登剑法一变,所使剑招的路子与师父竟极为相似。
二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如同门师兄弟数十年来同习一套剑法,这时相互在拆招一般。二十余招过去,白登招招进逼,龚政伟不住倒退。金泽丰最善于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绽,见师父剑招中的漏洞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险,不由得大为焦急。
眼见白登胜势已定,西圣派群弟子大声呐喊助威。白登一剑快似一剑,见对方剑法散乱,十招之内便可将他手中兵刃击飞,不禁暗喜,手上更连连催劲。果然他一剑横削,龚政伟举剑挡格,手上劲力颇为微弱,白登回剑疾撩,龚政伟把捏不住,长剑直飞上天。西圣弟子欢声雷动。
蓦地里龚政伟空手猱身而上,双手擒拿点拍,攻势凌厉之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转了几转,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白登大骇,叫道:“这……这……这……”奋剑招架。龚政伟的长剑落了下来,插在台上,谁都没加理会。
夜清秋低声说:“夜孟春!”金泽丰心中念头相同,此时师父所使的,正是当日夜孟春和他四人相斗的功夫。他惊奇之下,竟忘了伤处剧痛,站起身来。旁边一只纤纤小手伸了过来,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觉;一双妙目怔怔地瞧着他,他也茫无所知。
当时总统山顶之上,数千对眼睛,只有一双眼睛才不瞧二人相斗。自始至终,妙玉的眼光未有片刻离开过金泽丰身子。
猛听得白登一声长叫,龚政伟倒纵出去,站在封禅台的西南角,离台边不到一尺,身子摇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白登右手舞动长剑,越使越急,使的尽是西圣剑法,一招接一招,护住了全身前后左右的要穴。但见他剑法精奇,劲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风声虎虎,许多人都喝起彩来。
过了片刻,见白登始终只是自行舞剑,并不向龚政伟进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他的剑招只是守御,绝非向龚政伟攻击半招,如此使剑,倒似是独自练功一般,又怎是应付劲敌的打法?突然之间,白登一剑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侧头,似在倾听什么奇怪的声音。只见他双眼中流下两道极细的血线,横过面颊,直挂到下颔。
人丛中有人说:“他眼睛瞎了!”
这一声说得并不甚响,白登却大怒起来,叫道:“我没瞎,我没瞎!哪一个狗贼说我瞎了?龚政伟你这奸贼,有种的,就过来和你爷爷再战三百回合。”他越叫越响,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是一头猛兽受了致命重伤,临死时全力嗥叫。
龚政伟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来,白登确是双眼给龚政伟刺瞎了,自是尽皆惊异无比。
只金泽丰和夜清秋,才对如此结局不感诧异。龚政伟长剑脱手,此后所使的招术,便和夜孟春的武功大同小异。那日在云天之巅,夜无风、金泽丰、古深、文尚源四人联手和夜孟春相斗,尚且不敌,尽皆受伤,直到夜清秋转而攻击竺叶清,这才侥幸得手,饶是如此,夜无风终究还是给刺瞎了一只眼睛,当时生死所差,只在一线。龚政伟身形之飘忽迅捷,比之夜孟春虽颇不如,但料到单打独斗,白登非输不可,果然过不多时,他双目便为细针刺瞎。
金泽丰见师父得胜,心下并不喜悦,反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龚政伟性子温和,待他向来亲切,他自小对师父挚爱实胜于敬畏。后来师父将他逐出门墙,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张任性,浮滑胡闹,确属罪有应得,只盼能得师父师母宽恕,从未生过半分怨怼之意。但这时见到师父大袖飘飘地站在封禅台边,神态儒雅潇洒,不知如何,心中竟生起了强烈的憎恨。或许由于龚政伟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夜孟春的怪模怪样,也或许他觉得师父胜得殊不光明正大,他呆了片刻,伤口一阵剧痛,便即颓然坐倒。夜清秋和妙玉同时伸手扶住,齐问:“怎样?”
金泽丰摇了摇头,勉强露出微笑说:“没……没什么。”
只听得白登又在叫喊:“龚政伟,你这奸贼,有种的便过来决一死战,躲躲闪闪的,真是无耻小人!你……你过来,过来再打!”
西圣派中安卫普说:“你们去扶师父下来。”
两名大弟子叶天赐和杨天锡应了声:“是!”飞身上台说:“师父,咱们下去吧!”
白登叫问:“龚政伟,你不敢来吗?”
叶天赐伸手去扶,说了声:“师……”
突然间寒光一闪,白登长剑一剑从叶天赐左肩直劈到右腰,跟着剑光带过,杨天锡已齐胸而断。这两剑势道之凌厉,端的是匪夷所思,只如闪电般一亮,两名西圣派大弟子已遭斩成四截。
台下群豪齐声惊呼,尽皆骇然。
龚政伟缓步走到台中,说道:“白兄,你已成残废,我也不会来跟你一般见识。到了此刻,你还想跟我争这五常派掌门吗?”
白登慢慢提起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口。龚政伟手中并无兵器,他那柄长剑从空中落下后,兀自插在台上,在风中微微晃动。龚政伟双手拢在大袖之中,目不转瞬地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剑尖。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地掉在地下,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响。白登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非同小可。这一剑之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
突然之间,白影急晃,龚政伟向后滑出丈余,立时又回到了原地,一退一进,竟如常人一霎眼那么迅捷。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后方滑出丈余,跟着快迅无伦地回到原处,以胸口对着白登的剑尖。人人都看得清楚,白登这乾坤一掷的猛击,不论如何厉害,终究不能及于龚政伟之身。
白登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来,这一剑若不能直刺入龚政伟胸口,只要给他闪避了过去,自己双眼已盲,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筹划五派合并,料不到最后霸业为空,功败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间心中一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龚政伟微一侧身,早避在一旁,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白登右手一抖,长剑自中而断,随即抛下断剑,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为之鸣响。长笑声中,他转过身来,大踏步下台,走到台边时左脚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备,右足踢出,飞身下台。
西圣派几名弟子抢过去,齐叫:“师父,咱们一齐动手,将东华派上下斩为肉泥。”
白登朗声说:“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是比剑夺帅,各凭本身武功争胜,龚先生武功远胜白某,大伙儿自当奉他为掌门,岂可更有异言?”
他双目初盲之时,惊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骂,但略一宁定,便即恢复了武学大宗师的身份气派。群豪见他拿得起,放得下,确是一代豪雄,无不佩服。否则以西圣派人数之众,所约帮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与东华派群殴乱斗,龚政伟武功再高,也难抵敌。
五常联盟和来到总统山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趋炎附势之徒,听白登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东华门下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劲,只是这变故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东华门人实难相信眼前所见乃是事实。
龚政伟走到台边,拱手说:“在下与白兄比武较艺,原盼点到为止。但白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长剑,危急之际,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白兄双目受损,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们当寻访名医,为白兄治疗复明。”
台下有人说:“刀剑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绝无损伤。”另一人说:“阁下没有赶尽杀绝,足见仁义。”龚政伟说:“不敢!”他拱手不语,也无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哪一个想做五常派掌门,上台去较量啊。”另一人说:“哪一个招子太亮,上台去请龚先生剜了出来,也无不可。”数百人齐声叫道:“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
龚政伟待人声稍静,朗声说:“既是众位抬爱,在下也不敢推辞。五常派今日新创,百废待举,在下只能总领其事。南特派的事务仍请若干愚先生主持。兰陵派事务仍由金泽丰贤弟主持。北极派事务请勃涅夫、巴乔夫两位道长,再会同盛竹子师兄的门人严晓宕兄弟,三人共同主持。西圣派的事务嘛,白兄眼睛不便,却须斟酌……”
龚政伟顿了一顿,眼光向西圣派人群中射去,缓缓说:“依在下之见,暂时请米英米兄、法克龙法兄、安卫普安兄,会同白兄,四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务。”法克龙大出意料之外,连说:“这个……这个……”西圣门人与别派人众也都甚为诧异。米英长期以来做白登的副手,安卫普近年来甚得白登信任,那也罢了,法克龙适才一直出言与龚政伟为难,冷嘲热讽,甚是无礼,不料龚政伟居然不计前嫌,指定他会同主领西圣派的事务。西圣派门人本来对白登双目遭刺一事极为忿忿,许多人正欲伺机生事,但听龚政伟派米英、法克龙、安卫普、白登四人料理西圣派事务,然则西圣派一如原状,龚政伟不来强加干预,登时气愤稍平。
龚政伟说:“咱们五常联盟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济,那么五派合并云云,也只有虚名而已。大家今后都份属同门,再也休分彼此。在下无德无能,暂且执掌本门门户,种种兴革,还须和众位兄弟从长计议,在下不敢自专。现下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请到峻极禅院休息,喝酒用饭!”群豪齐声欢呼,纷纷奔下峰去。
龚政伟下得台来,普光、长春等都过来向他道贺。普光和长春本来担心白登混一五常派后,野心不息,更欲吞并少林、武当,为祸武林。各人素知龚政伟乃谦谦君子,由他执掌五常一派门户,自大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贺之意均甚诚恳。
普光低声说:“龚先生,此刻西圣门下,只怕颇有人心怀叵测,欲对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施主身在总统山,可须小心在意。”龚政伟说:“是,多谢方丈大师指点。”普光说:“少室山与此相距不远,呼应极易。”龚政伟深深一揖说:“大师美意,龚某铭感五内。”
他又向长春道长、丐帮王帮主等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到金泽丰跟前,问道:“阿丰,你的伤不碍事么?”自从他将金泽丰逐出东华派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叫他“阿丰”。金泽丰却心中一寒,颤声说:“不……不打紧。”龚政伟说:“你便随我同去玉皇顶养伤,和你师母聚聚如何?”龚政伟如在几个小时前提出此事,金泽丰自是大喜若狂,答应之不暇,但此刻竟大为踌躇,颇有些怕上玉皇顶。龚政伟问:“怎么样?”金泽丰说:“兰陵派的金创药好,弟子……弟子伤势痊愈后,再来拜见师父师母。”
龚政伟侧头凝视他脸,似要查察他真正心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也好!你安心养伤,盼你早来玉皇顶。”金泽丰说:“是!”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龚政伟伸手扶住他右臂,温言说:“不用啦!”金泽丰身子一缩,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了惧意。龚政伟哼的一声,眉间闪过一阵怒色,但随即微笑,叹气说:“你乐媛学妹还是跟从前一样,出手不知轻重,总算没伤到你要害!”跟着和妙瑜、妙珂等兰陵派二大弟子点头招呼,这才慢慢转过身去。
数丈外有数百人等着,待龚政伟走近,纷纷围拢,大赞他武功高强,为人仁义,处事得体,一片谄谀奉承声中,簇拥着下峰。金泽丰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在山峰边消失,各派人众也都走下峰去,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恨恨说:“伪君子!”
金泽丰身子一晃,伤处剧烈疼痛,这“伪君子”三字,便如是一个大铁椎般,在他当胸重重一击,霎时之间,他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五块五毛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