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德县衙外大坪,午时三刻杀人的时辰是天定的。接近午时,天青如洗,白日高悬。无数双等待观刑的眼这时都冒着刺眼的光仰望着慢慢移动的太阳。
行刑的人从衙门里列着队走出来了。
四个法号手,四个放碗口铳的兵分别走到监斩台前的两侧站好了。吹法号的摆好了法号,放碗口铳的点燃了火把。由于省里定下的是火刑和囚笼绞刑,十几个穿着红衣的刽子手便都没有扛刀。两个执行火刑的刽子手举着火把提着油桶走到了柴堆前。十个执行绞刑的刽子手各自走到一只囚笼前。
囚笼的底部,人犯踮着的囚笼底板是活的,在后部还设有一个环形拉手,只要刽子手将拉手一扯,底板便被抽了出来,囚笼里的人脖颈便会卡在囚笼圆形的套里,被活活卡死。
人头攒攒的观刑百姓开始骚动起来,刑场四周的士兵更紧张了,鞭抽杆戳,不断大声呵斥,火铳手也都将铳口对准前排的百姓,弹压喧闹的人群。
徐千户这时更耐不住了,抬起头看了看太阳,又望向衙门前的监斩台。监斩台案前的椅子还空着,洞开的衙门里也静静地没有动静。刘禹锡从进去后就一直没有出来。
“都镇住了!”徐千户一边向弹压人群的兵士嚷道,“午时三刻准时行刑!”说着便向监斩台走去,跳上了木台。
徐千户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都午时了,还不出来,怎么回事?”
蒋千户点了点头,道:“叫他出来。”
二人一同向衙门里走去。
永德县衙大堂,方才还气势汹汹,可一踏进大堂徐、蒋二人便同时一怔。
刘禹锡已换上了官服官帽,端坐在大堂正中的案前,两眼目光内敛,一动不动,静静地却使得偌大的堂庑生出一股无形的威气。县令王有禄坐在他侧旁的案前,显然早已萎了,见两个千户进来,这才立刻站起。
刘禹锡仍然坐着,也不跟他们打招呼,两个千户便只好站在那里。
大堂上立刻又沉寂了,只有衙门外的骚乱声在一阵阵传来。大周取士,沿袭前朝故例,考的不只是文章,还有相貌,所谓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因此在取士时,有一个附加条件,其实也是必然条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宫齐全。譬若面形,第一等的是“国”字脸、“甲”字脸,“申”字脸;次等的也要“田”字脸、“由”字脸。官帽一戴,便有官相。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张“乃”字脸,文章再锦绣,必然落榜。
刘禹锡是举人,考过进士,因是大才,便不讲究“破题承题”那些规矩,直言国事,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没能去过那“面相”一关。有无官相,只有穿上官服才能显现出来。在金陵露面的几次,他穿的都是便服,现在到了永德,穿上了扬州通判的帽服,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在大堂上一坐,竟凛然生威。
那三人心中忐忑,但也不能就这样站下去,两个千户同时望向了王有禄。
王有禄的眼则望向了摆在大堂正中的滴漏。滴漏壶中的时辰牌露出一大截了。王有禄走了过去,仔细看了看,有了说辞,转身向刘禹锡一揖:“大人,午时一刻了,应该去监斩台了。”两个千户也摆出了“请”的姿态。
刘禹锡依然坐在那里没动,却突然开口了:“拿案卷我看。”
这是刘禹锡进永德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什么?”王有禄也许是没听清,更多是没想到,追问了一句。
刘禹锡重复道:“我要看案卷。”
王有禄慌了,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没、没有案卷……”
“没有案卷就叫我勾朱杀人!?”刘禹锡突然加重了语气。
王有禄一怔,望向那两个千户,那两个千户也面面相觑。
蒋千户不得不说话了:“刘通判,杀人是州里定下的,并没有说还要审阅案卷。”
刘禹锡撇了他一眼:“在知府大堂我就说过,倘若真有私通海盗之情节我会按《大周律》处决人犯,但绝不滥杀无辜。”说到这里,他又转望向王有禄:“既然申报杀人,为什么没有案卷?”
王有禄怔怔的答道:“回大人的话,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据《大周律》,凡有私通海盗之情事,就地处决,因此来不及立案卷。”
听完王有禄的解释,刘禹锡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问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王有禄怔了一下:“大人请问。”
刘禹锡点头,问道:“你刚才说人犯是昨天才抓到的。昨天什么时候抓到的?”
王有禄一滞,望向了徐千户。
徐千户想也没想,直接答道:“昨天天亮前。怎么了?”
刘禹锡笑了笑,又问道:“在什么地方!?”
徐千户依然没有察觉到异常,自顾自的答道:“在永德县城外三十里何家铺码头上。这些刘通判也要管吗?”
“这正是我要管的!”刘禹锡倏地站起,加重了语气也加快了语速,“人犯天亮前抓获,禀报却在昨天上午就送到了知府衙门大堂。永德到金陵二百余里,你们的禀报是插着翅膀飞过去的?!”
徐千户一下子懵了,这才知道失了言,也才知道这个刘禹锡的厉害,把目光慢慢移向那个蒋千户和王有禄。蒋千户和王有禄也懵了,哑在那里。
“还公然跟我说《大周律》!《大周律》就在这里。”刘禹锡拿起了案上一本《大周律》,“《大周律》上哪一条写着凡有私通海盗之情事连案卷都不需要立的?不立案卷,也不问口供,人犯在抓到之前就往上司衙门送禀报,你们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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