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便道:“许是远大哥惦记学业……听闻下一刻远大哥便要下场呢。”
薛姨妈道:“菩萨保佑,远哥儿品貌才学样样不缺,金榜题名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宝钗便笑着颔首应下。
母女两个闲说半晌,心绪却早已飘到了不知何处,于是各自回房,却不免心焦不已。
薛姨妈坐卧难安,不禁手托香腮回思过往,想起小院儿中羞人情形,便愈发心烦气躁;宝姐姐也回得梢间里,将那早就做好的四方平定巾迭了又展开,展开了又迭,素来娴静恬淡的脸上也噙了笑意。
待好容易捱到这日下晌,母女两个俱都生出倦意,正要一并小憩,谁知便有婆子入内来回:“太太、姑娘,远大哥送了年礼来!”
薛姨妈闻言顿时喜得站起身来,又生怕宝钗瞧出破绽来,赶忙笑道:“这远哥儿也是,昨儿个方才回来,也不说多歇息几日,怎么今儿个就来了”
宝钗便笑道:“今儿个都二十六了,料想过几日远大哥定还要忙着往四下送年礼。”
薛姨妈笑着颔首,思量着道:“快去催催蟠儿,可不好劳烦远哥儿久等。”
婆子笑道:“太太放心,一早儿就往东路院知会了。”
薛姨妈又与宝钗道:“我的儿,咱们也往前头去,怕是过会子你哥哥就领了人来了。”
宝钗应下,母女两个便往前堂而去。
却说此时陈斯远已然进了大门,后头自有薛家仆役答对小厮庆愈,将半车的苏样布匹、锦缎等一一往库房里归拢。及至仪门前,遥遥便见一消瘦身形快步而来。
“远兄弟,你可算是回来了!”
声音熟悉,只是这人……陈斯远定睛观量几眼,才发觉此人乃是瘦了两圈儿的薛蟠。
陈斯远瞠目愕然道:“这……文龙兄怎地突然就瘦了”
薛蟠心下尴尬,含糊道:“一言难尽……走走走,妈妈、妹妹还在西路院等着呢,咱们先去见过了再说。下晌别走,咱们兄弟定要一醉方休!”
陈斯远笑着应下,又忍不住催问,还调笑其莫非被曹氏苛待了那薛蟠含糊两回,到底经不住唉声叹气道:“曹氏自然是好的,只是荷心、穗锦那俩妖精极难对付!”顿了顿,又低声道:“远兄弟,那百草堂的药丸……额,可有旁的补药”
陈斯远心下暗笑,暗忖薛蟠这是被曹氏的俩丫鬟拿住了
其所想大差不差,这大婚头一个月,薛蟠隔三差五还能往外头厮混。待薛姨妈与曹氏唠叨了两回,夜里就成了荷心、穗锦两个丫鬟齐上阵,此二女本就是宜男之相,又被曹氏开出了赏格,床笫之间隐隐有坐地吸土之能。
如是,即便薛蟠是铁打的身子骨也遭受不住,不过月余光景就暴瘦了两圈儿!
偏偏薛蟠还求告无门,前些时日与薛姨妈抱怨一嘴,便被其呵斥了一番,说乡下人家不会踩蛋的公鸡莫不如宰杀了吃肉。
薛蟠听得心下悚然,于是这两日夜里愈发卖力,偏生不知为何,荷心、穗锦两个一直不曾有身子,倒是让薛蟠好生烦恼。
若单只是薛蟠,陈斯远管他死活可冲着宝姐姐,这算自个儿便宜大舅哥;冲着薛姨妈,这是自个儿假子啊。于是陈斯远便多了几分关切,说道:“文龙也是太过操劳……百草堂那补天丸、焕春丹恰好对症,前者焕发精力,后者固本培元,回头儿文龙只管去百草堂拿药就是。”
薛大傻子顿时喜不自胜,笑道:“如此就好。这两日趁着我精神不济,让那俩小妖精占了上风,待来日得了丹丸,定要让这俩小妖精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当下进得二进院儿,遥遥便见一小妇人领了丫鬟在堂前迎候。薛蟠赶忙介绍,此女便是其发妻曹氏。
陈斯远与其拱手见礼,略略扫量一眼,见曹氏生得面目清秀,心下不由得替其惋惜。若换在前一世,说不得此女还能医治,放在此一世却是难了。
那薛蟠乐呵呵引荐罢了,吩咐曹氏过会子预备酒宴,便领了陈斯远往西路院而去。
转眼进得正堂里,那薛蟠大步流星,不待绕过屏风便嚷道:“妈妈、妹妹,远哥儿来送年礼啦!”
陈斯远转过屏风,搭眼便见宝姐姐娉婷而立,噙笑瞥将过来;那薛姨妈也从软榻上起身,笑吟吟满是希冀。
陈斯远笑着上前见过礼,薛姨妈赶忙道:“方才还还与宝钗说,远哥儿昨儿个才回,也不用急着往这儿来。”
陈斯远笑道:“礼不可废,再者我此行带了薛家送的土仪,留在我那儿也不知如何处置,莫不如趁早送了来。”
此时薛蟠接口道:“那可不止,那几房才松了几样加起来怕是还不如远哥儿送的物件儿值钱呢。”
薛姨妈顿时嗔道:“情谊岂能用银钱衡量远哥儿面前少胡吣!”
薛蟠挨了排头,顿时蔫头耷脑。
宝钗便道:“妈妈,大伙儿别站着了,我看先请远大哥入座”
“对对,远哥儿快坐。莺儿,将那女儿茶端来。”
陈斯远拱手落座,待接过莺儿奉上的香茗,便略略说了金陵情形。薛姨妈心下恨死了其余几房,哪里管他们死活只挑着二房问了几句,奈何陈斯远也不曾见过薛蝌、宝琴。
说过江南情形,陈斯远转而道:“姨太太,我临行前所说的那桩营生,这回大抵有准信儿了。”
“哦”薛姨妈顿时来了兴致。又瞧了眼瞪着牛眼的薛蟠,便蹙眉道:“蟠儿,你且去预备席面。”
“我——”
不待薛蟠说些什么,宝钗也道:“远大哥好似爱吃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劳烦哥哥仔细吩咐了。”
薛蟠就算再傻也瞧出来了,薛姨妈与宝钗分明是不想让他旁听。于是嘟囔着‘不让我听就直说’,朝着陈斯远潦草一拱手,晃晃悠悠而去。
待其一走,薛姨妈便道:“远哥儿且说说,到底是什么准信儿”
陈斯远笑道:“一则,我私下琢磨了个方子,来日仔细验证,必可使胶乳大行天下;另则,今日往燕平王府走了一遭,王爷应承了,这营生来日内府占三成股子。”
“果然”薛姨妈顿时放下心来。
十月里临别前,二人欢好过后陈斯远就曾提及此事,那会子薛姨妈满心回味,也不曾仔细思忖,便顺口应承了下来。
待陈斯远一走,薛姨妈自个儿就犯了思量。薛家如今眼看着日薄西山,各处营生出息越来越少,再禁不住胡乱折腾。账面上倒是能抽出几万银子,只是若此番打了水漂,那来日薛家只怕就得喝西北风了,由是心下犹豫不决。
此时听陈斯远这般说来,顿时放下心来。陈斯远既然能说动燕平王,那料想这胶乳营生总不会折了本吧
陈斯远便颔首道:“大差不差,至不济……五年之期,总能翻倍赚回来。”
薛姨妈顿时大为意动,五年翻倍,折算成放债,一年也是最少一成五的出息(复利)啊。
趁着薛姨妈恍神,陈斯远与宝姐姐对视了一眼,宝姐姐便攥紧了帕子。她强自将心绪平复,只当陈斯远此举是依先前之议行事——薛家账面银钱抽去投了胶乳营生,自然就没机会再让薛蟠败坏,正好当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也好早些给宝姐姐生个侄儿来。
因是宝钗暗自吸了口气,扭头便与薛姨妈道:“妈妈,远大哥素来有的放矢,既说了五年翻倍,料想也是托底之言,说不得到时候一二年便连本带利都赚了回来呢。且自打燕平王执掌内府,内府各处营生出息渐多,以燕平王的眼光,既相中了这胶乳营生,料想也差不到何处去。”
薛姨妈听得颔首连连,便道:“这内府占了三成去,我家占四成可好”
陈斯远与薛姨妈勾搭成奸,自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也不好让薛姨妈全占了去,于是便笑道:“这具体份额,还须得容后商议。”
他这般说本就在情理之中,事涉十万银钱的大买卖,又岂是一时半刻便能定下的
待揭过此事,三人说了会子闲话,便有薛蟠来请,说酒宴业已预备周全。于是众人便往东路院正堂而去。
那曹氏本待避过,薛蟠却扯着陈斯远说二人乃是通家之好,让曹氏只管安坐。于是只一桌席面,众人围坐了。薛蟠久不外出厮混,此时也被那酒水勾得犯了馋虫,当下扯了陈斯远推杯换盏,没一会子反倒将他自个儿喝得大了舌头。
薛姨妈瞧着实在不像话,便吩咐曹氏先行扶了薛蟠归置。待这夫妇一去,薛姨妈方才禁不住心痒,别有所指道:“远哥儿这几日想来也是繁忙”
陈斯远道:“倒也还好,算算不过座师、几位同窗处需要走动。”顿了顿,瞧着薛姨妈道:“是了,自家宅子也须得拾掇一番……贤德妃省亲在即,我留在府中多有不便,不如先出去避一避。”
薛姨妈闻言心下一动,这宅子……可说的是大格子巷那个
此时申时已过,众人早已吃饱喝足,宝姐姐暗忖哥哥醉酒,妈妈、嫂嫂不便相送,料想过会子只怕是自个儿要去送远大哥这般想着,心下便不免有几分急切,于是道:“妈妈,我看不若撤了席面,上了茶点来”
薛姨妈先是应下,继而说道:“是了,早间好似做了松穰鹅油卷你去命厨房送一些来给远哥儿尝尝鲜。”
这等事儿吩咐寻常丫鬟就是了,何必吩咐自个儿。宝姐姐心下纳罕,不禁瞧了薛姨妈一眼,奈何薛姨妈吩咐过了便转头寻了陈斯远扫听胶乳营生。宝姐姐略略思忖,心下恍然,只道妈妈支开自个儿也是因着那营生的事儿。
这般想着,宝钗便应了一声,起身往外行去。
宝钗一走,内中虽有丫鬟,却都在远处侍立,薛姨妈便压低声音道:“远哥儿打算何时去老宅”
“明儿下晌。”
薛姨妈咬了下唇飞快颔首,旋即招呼同喜道:“快将席面撤了。”
同喜应下,少一时席面撤下,宝钗也回转,众人分宾主落下吃茶说话儿。待一盏茶过后,陈斯远便起身告辞。
薛姨妈心下不舍,又惦记着明日相会,便道:“宝钗,你代我送送远哥儿。”
宝姐姐心下暗喜,面上娴静,应了一声便起身相送。
薛姨妈眼瞧着二人一并出了房门,不禁捧心窃喜——远哥儿才回来便想着自个儿,可见一腔真情不曾错付了。
却说宝钗与陈斯远出了正堂,二人隔了半步并肩而行,宝钗斜眼扫量一眼,因着莺儿、同喜都在,便只好说道:“远大哥南下归来,瞧着倒是比先前更持重了。那胶乳生意牵扯过大,须得多方襄助才好。我家虽不比从前,可账上还留存了六、七万银钱……远大哥若有所需,只管来说便是。”
宝姐姐这是提前透底啊。陈斯远暗忖,账面上只留存六、七万,亏得先前薛姨妈不曾借王夫人银子,不然薛家底子可就真空了。无怪原书里薛家死赖在荣国府不肯走,这银子都被贾家拿去支用了,宝姐姐哪里还寻得到好人家
于是陈斯远低声道:“宝妹妹放心,若有可能,我自然是紧着自己人先占了那股子。”
‘自己人’三字落在宝钗耳中,宝姐姐顿时面上羞红,偏生又压不住上翘的嘴角。
待过了仪门,宝姐姐方才缓过来,随口道:“是了,还不曾问过远大哥此行可还顺遂”
“还好,”陈斯远低声道:“见了贾抚台,改了宗祧之约,除此之外别无旁事。”
“改了”
陈斯远便停步扭头看过来,朝着宝钗点了点头。
宝姐姐本就是聪慧的,见其目光中些许深意,略略思忖便大抵忖度到了。
是了,林妹妹素来单弱,来日便是过了门能不能生下两个儿子还不好说。她既为了林家宗祧应下婚约,总要紧着林家才对。
如此说来,不拘过门先后,自个儿这个正室算是坐实了
宝姐姐禁不住心下激荡!
面前之人品貌能为样样不缺,又眼看起势,说不得来日便要为官作宰……最难得的是与自个儿知心。得此良人为伴,夫复何求
心潮起伏之下,宝姐姐忍不住低声道:“我,我私下为远大哥做了一顶四方平定巾,待来日打发莺儿给你送去。”
陈斯远笑着应下,道:“好,那就借宝妹妹吉言,只盼着来日我出仕后平定四方,开万世之太平!”
虽是温言细语,落在宝钗耳中却好似洪钟大吕,震得宝姐姐心潮涌动。恍惚间面前的陈斯远身着圆领红袍、头戴乌纱帽,分明是个青年官人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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