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中邢岫烟与陈斯远对视一眼,邢岫烟便羞得说不出话儿来。
陈斯远邀其落座,思量道:“难得来苏州一回,下一回还不知是何年月,总要将四下景致逛一逛。表姐若是得空,不若咱们一道儿游逛一番”
邢岫烟低声道:“我自当尽地主之谊。”抬眼大大方方笑道:“不过我比不得远哥儿,只怕囊中羞涩、招待不周。”
“表姐这话就外道了。银钱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邢岫烟却惆怅道:“虽是带不来也带不去,可活着一日总要用。”
陈斯远赞赏之余愈发怜惜,不禁暗忖,这般好姑娘可不能错过。至于薛蝌……还是留待寻旁的好姑娘去吧!
于是往后十来日,隔三差五的,邢岫烟与陈斯远果然一道儿同游。或往寒山寺怀古,或往虎丘山登高,或泛舟太湖,或去山塘街采买。
陈斯远自是乐不思蜀,晴雯心绪却愈发低落。盖因一直不曾寻见其母下落。
陈斯远只能时时安抚宽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转眼已是冬月上,这日陈斯远正思量着明日约邢岫烟往何处游逛,外间便有婆子匆匆而来,道:“大爷,衙门来了人,说是抚台回来了,定下明日下晌见大爷。”
贾雨村回来了陈斯远顿时精神一振。当下打发了婆子而去,又寻了小厮庆愈来吩咐道:“你往抚台衙门走一遭,寻了衙役仔细扫听,不拘得了什么信儿,尽快回来报我!”
庆愈应下,紧忙快步而去。到得下晌时,庆愈回返,寻了陈斯远道:“大爷,这抚台大老爷此番去扬州,将八大盐商拿下了四个,还将盐司衙门上下官吏拿了大半,说是当场就斩了两个,余下的尽数收押,留待抚台大人请了旨意再行处置。”
这才十来日光景啊,那贾雨村好凌厉的手段。扬州盐商素来为天家的钱袋子,每有所需,一众盐商定慷慨解囊。此时不顾情面拿下半数,一则是因林如海之故,二则……只怕也是因着今上隐隐稳住了朝局,这才有恃无恐的拿奉养太上皇的盐商开刀!
这般想来,那贾雨村岂不是接过了林如海的衣钵却不知轮到自个儿还能剩下几分。
转天未时,陈斯远早早到了抚台衙门。门前小吏往内中通禀,不片刻出来个三十许幕友,与陈斯远见过礼后便道:“抚台如今正在待客,还请陈孝廉偏厅稍待。”
陈斯远应下,随着那幕友去了偏厅。待茶水奉上,那幕友自报家门,说姓章名芸璐,蹉跎科场,如今不过是个秀才。
陈斯远便问那幕友:“章幕友说的是西南官话,未知仙乡何处”
那幕友自报家门道:“在下世居楚雄。”
陈斯远心下隐隐有所忖度,面上却不好说出来。此时贡榜王朝正值兴盛,催动周遭部族屡屡犯边,云南百姓苦不堪言,圣人数年前便遣南安王督一师边军守卫边疆。
奈何滇缅交界极广,一师边军只能四下救火,今上自然极为不满。再联想到贾雨村此人其后官至兵部尚书,此时又用了云南秀才为幕友,说不得早就存了借此升官的心思。
二人随口漫谈,那章芸璐极为仰慕陈斯远诗才,禁不住好一番夸赞。待过得半个时辰,方才有小吏入内道:“章幕友,抚台大人方才送客。”
章芸璐颔首,又略略等了片刻,这才引着陈斯远过二门进了二堂。
陈斯远入内紧忙躬身见礼,待抬眼观量,便见一载不见,这贾雨村官威更盛!其目炯炯,面上不怒自威。
此时贾雨村端坐书案之后,瞥了陈斯远一眼,摆手道:“枢良且坐。”
陈斯远应下,撩开衣袍落座。
贾雨村打发了无干人等,唯独留了章芸璐,可见此人极为紧要。略略思量,贾雨村就道:“本官素来言必行、行必果。先前荣国府、我那女徒弟来信,本官业已一一回复。你便是不来此处,那婚事本官也是认了的。”
陈斯远心下底定,起身又是躬身一礼,道:“多谢抚台!”
贾雨村摆摆手,道:“你且坐下说话。”待陈斯远落座,贾雨村沉吟着道:“只是如今有一桩事要与枢良相商。”
陈斯远心下纳罕,便道:“却不知是何事”
贾雨村蹙眉道:“枢良也知玉儿自幼身子单弱,本待将养几年总能缓和,谁知如今还是不大好。若依婚书之议,须择一子担林家宗祧。以我那女徒弟情形,只怕得一子已是难得,哪里还能选”
依着婚书,黛玉所生长子姓陈,此子继承林家宗祧。依着贾雨村当前所说,那婚书须得改一改,往后长子归林家,此子才姓陈
陈斯远心下思量的分明,他冒此身伪造婚书,所贪图的一则是黛玉的身份有利于其仕途,二则因着那可是林妹妹!
且林妹妹如今那身子骨,能否生养还不得而知,陈斯远又哪里会推拒
因是陈斯远略略思量便道:“敢问抚台,此议是出自荣国府,还是出自林妹妹”
贾雨村抚须道:“是我那女徒弟来信所言。”
陈斯远再无疑虑,当下起身拱手道:“如此,晚生并无异议,就依此议!”
贾雨村颔首应下,面上略显欣慰之色。
其人得林如海托孤,于官场上顺风顺水,于公于私都要看顾好黛玉,不然如何与天下交代
若黛玉有个闪失,只怕他贾雨村立时名声大坏!
清流混迹官场,所依仗的就是名声,名声坏了什么都没了。
当下陈斯远重新落座,贾雨村面容和善了几分,略略过问了其秋闱事宜,赞叹了其诗词之才,待过得一盏茶光景方才端茶送客。
出得抚台衙门,陈斯远长出一口气,只觉从此天高地远,除去须得防着荣国府犯蠢害死黛玉,他与黛玉的婚事再无阻碍。
心中雀跃之下,陈斯远只想着扯了香菱去胡天土地。于是上得马车便催着尽快回返。
谁知才行过两条街,车外的小厮庆愈便道:“大爷,我好似瞧见表姑娘与篆儿了。”
“嗯”陈斯远挑开窗帘观量。
小厮庆愈指着不远处道:“就那儿,往典当铺子去了!”
陈斯远仔细观量,果然便见一抹嫽俏身影领了篆儿进了典当铺子。
陈斯远情知邢忠一家过得艰难,时常朝不保夕。上回他送了土仪,合该发卖了贴补家用才是。只是要发卖也不该去寻典当铺子吧
他心下纳罕,便道:“过去停路对面,你躲车后头不要声张。”
小厮庆愈应下,引着车夫到得典当铺对面停下,自个儿又藏身车后。
陈斯远挑开帘栊一角,只瞧见邢岫烟与掌柜的说过,那掌柜的不住摇头,随即篆儿吵嚷了一番,那掌柜的还是摇头。过得须臾,邢岫烟便叹息着扯了篆儿行了出来。
待一大一小两个汇于人潮,陈斯远便下得马车,一径进了铺子里。
那掌柜的惯会看人下菜碟,眼见陈斯远穿着华贵、气度不凡,登时不敢怠慢,自柜台后起身拱手道:“这位公子请了,不知小老儿可有帮到公子之处”
陈斯远道:“掌柜的请了。方才那位姑娘乃是在下表姐,却不知表姐方才可是典当了物什”
掌柜的眨眨眼,心下嗤之以鼻。那姑娘穿着素净,衣裳隐隐发白,虽领了个丫鬟,可瞧着就是小门小户的;再看陈斯远,一身华贵,外罩的狐裘更是难寻,这二人哪里是表亲
掌柜的只当陈斯远是那权贵人家的登徒子,存了见色起意之心,于是便含混道:“那姑娘不过是扫听一些信儿罢了,并不曾典当。”
陈斯远也是人精,哪里瞧不出掌柜的提防之心于是干脆自荷包里取出一块散碎银子,拍过去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请掌柜的成全。”
“这——”掌柜的四下瞧瞧,见伙计并不曾看过来,紧忙探手将银子抓在手中。略略掂了掂,约莫二两有余,顿时觉着陈斯远顺眼起来。
那掌柜的便笑道:“这……那姑娘家中先前典当了一根梅鎏金簪,定下七日为期,过期便转为死当。谁知那姑娘今日才来赎买,鄙铺早已将此物发卖,哪里还赎得了”
“原来如此,”陈斯远不由得想起此前邢岫烟头上插着的梅鎏金簪,瞧了掌柜的一眼,笑道:“那簪子果然发卖了”
掌柜的顿时陪笑道:“真真儿发卖了出去,小老儿可不曾扯谎。”
“若是我加钱呢”
掌柜的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道:“公子便是砸了金山银海来,小老儿也变不出来啊。”顿了顿,又道:“小老儿看那簪子也是寻常,公子若有意,不若往山塘街找寻一番,说不得就能寻见一模一样的。”
陈斯远谢过掌柜的,返身出了当铺。当下也不急着回转,径直命车夫转向山塘街。
那掌柜的果然没说错,陈斯远不过略略找寻,便寻见了一模一样的。只是那簪子是纯金的,再非鎏金。
陈斯远懒得计较价钱,取了那梅金簪捏在手中若有所思,须臾便露出笑意来。
恰此时庆愈凑过来道:“大爷,表姑娘与篆儿就在那边厢呢!”
陈斯远扭头观量,果然就见邢岫烟正屈身在一处首饰摊子前逐样翻找,一旁的篆儿叽叽喳喳也不知说着什么。
陈斯远心思一转计上心头,当下叫过店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了一番。店主心下纳罕不已,暗忖这天下还有这等大傻子真真儿是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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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烟翻找了一番,心下略略失落。
一旁的篆儿就道:“姐姐,不若咱们往铺子里转转吧”
邢岫烟只是摇头。那智信和尚说是三日,实则直到今日才结清了银钱。她手头不过五钱银子,又哪里敢去正经铺面里采买
头上的木簪实在不成样子,她实在使不得戴了数年的那梅鎏金簪。奈何妈妈当日为了多当些银钱,竟只定下七日之期,她今儿个得了信儿赶忙拿了当票赎买,谁知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撂下一根银钗,邢岫烟蹙眉而行,篆儿随行一旁,见其心绪不佳也就不再放声。
行不多远,忽而有伙计拦住去路,道:“姑娘不妨来小店瞧一瞧我家东主要南迁,店中首饰一律赔本发卖。”
篆儿顿时眼睛一亮,扯着邢岫烟道:“姐姐,咱们去瞧瞧吧!”
邢岫烟正犹豫着,那伙计便压低声音道:“我是瞧姑娘面善才说的,店里好些首饰几钱银子就能到手,真真儿是机不可失啊。”
邢岫烟蹙眉道:“你这说得我愈发起疑,莫不是拿了铜铁唬弄人吧”
伙计眨眨眼,赌咒发誓道:“鄙店素来货真价实,但有哄骗,只叫我出门就遭雷殛了!”
见他这般说了,一旁篆儿又催促不断,邢岫烟这才将信将疑进了内中。
那伙计殷勤随在一旁,逐个介绍。邢岫烟不过扫量一眼便缓步往后头瞧去,走着走着,她忽而停步,抄起一根梅金簪来若有所思。
伙计扭头看了眼掌柜的,见掌柜的点头,这才笑道:“姑娘好眼力,这是积存的梅鎏金簪,算算是五年前的样式了,如今只要四钱银子就卖。”
篆儿心下暗喜,面上却道:“太贵太贵,外间不过三钱,你这处为何要四钱”
伙计咬牙道:“那就三钱,只当赔本赚吆喝了。”
邢岫烟略略捏了捏金簪,先是瞧了瞧伙计,又瞥了眼掌柜的,见二人都盯着自个儿,她便轻轻放下了金簪。
伙计顿时急了,道:“这,姑娘可是不合意这梅鎏金簪可是难得啊。”
“鎏金与纯金我还是瞧的出来的,”邢岫烟笑着道:“那你不如告诉我,究竟是得了谁的吩咐”
“啊”伙计愕然,禁不住去看掌柜的。
掌柜的捂脸叹息一声,摆摆手赶苍蝇一般打发了伙计,上前笑着拱手道:“姑娘心细如发,不错,方才鄙人的确得了一位公子嘱托。”当下店主便将陈斯远情形略略说了。
邢岫烟本就聪慧,只听了一耳便知那人定是陈斯远。
于是邢岫烟略略瘪嘴,心下先是气恼,又说不出的熨帖。暗忖,表弟定是瞧见自己窘迫,又生怕伤了自个儿脸面,这才如此行事
她思量着缓缓抄起那梅金簪,暗想旧的丢了也就丢了,这新的自然极好。随即与那掌柜的道:“这般说来,银钱早就给付了,我是不是不用再付银钱”
掌柜的愣了下,笑道:“不错,姑娘说的极是。”
邢岫烟点点头,道:“那人是我表弟,生怕伤了我颜面。过会子他来,你只管告知他我用三钱银子买了就是。”
掌柜的哭笑不得,道:“鄙店本小利微,这簪子拢共也赚不了三钱银子,若是姑娘那表弟要我找还该怎么办”
邢岫烟露齿一笑,道:“他他才不会呢。”
她将梅金簪包好收拢了,本待转身领了篆儿而去,走了一步又停下,返身回来道:“我只五钱银子,却不知能买个什么物什做回礼”
掌柜的挠头半晌,道:“鄙店倒是有一些岫岩玉物件儿,姑娘不若瞧瞧”
邢岫烟应下,瞧了好半晌,方才选定了一条岫岩玉的腰带,将那手头的五钱银子了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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