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岁的赵栓儿把手中的东西往母亲手里一塞,仗着父亲教他的一些举石头的笨功夫,冲上去三拳两脚就把几个市井无赖打得屁滚尿流,仓皇逃走。那男人过来带着小女孩给赵栓儿磕了一个头就急急走了,赵栓儿回头再看母亲时,已吓得跌坐在街上。
几年后,赵栓儿十五岁,承袭了父亲小旗的官职,领十来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弟兄在军营里操练,一群被称为幼军的孩子哪能上得了战场?只能是一些闲差。这时,失捏干已出使大明,双方紧张的关系缓解了,赵栓儿就被派到了萨日朗家做护卫。他早已忘了几年前的事,而萨日朗一眼就认出了他,阿力台兄妹俩第一天就摆了一桌丰盛的蒙宴招待,慢慢的,萨日朗和赵栓儿也就有了一份理不清的情缘。
赵栓儿也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家里家外,但凡兄妹俩不方便做的,他都主动承担,几年下来,不知为他们抹平了多少纷争,解决了多少难题,生计明显着方便多了。萨日朗既打心底里喜欢赵栓儿,更记挂着那份恩情。今天,真的要为回家乡而恩断情绝吗?不,萨日朗做不到,她舍不下赵栓儿,或许,也只能以自己山水相隔、对亲人的终生思念来成全她和他的情缘了。
赵栓儿回身,紧紧抱住了嘤嘤啜泣的萨日朗,他不能退,不能背弃皇上。萨日朗哽咽道:“你无情,你铁石心肠,可我舍不下你。我去求哥哥找金大人,哪怕是违抗圣旨,杀了我也不走了,死也要和你在一起。”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抱着,轻轻说着,弯月穿云破雾已不知走了多少时空,远处的灯火复又归于朦胧。阿力台对妹妹的事一直很淡然,既不说同意,却也不反对。毕竟,家里需要这么个汉人撑着。他想的是,如果不能走,与汉人结亲没什么不好;如果能走,带妹妹一走一了百了。昨晚和曾棨喝酒后,直到响午,阿力台才回到住地。他发现,汉人的豪气仗义并不亚于蒙人,酒量再大却不强人所难,只是伯兰达逞能,才让一帮人都趴下了。那曾棨究竟能喝多少酒他不得而知,反正是比自己多多了,可最后却把大家安置得很好,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这么多年,包括赵栓儿的打抱不平,他都没有过对汉人的钦佩。皇上御赐的一顿仗义的大酒,让他彻底改变了多年的看法,敬佩曾棨,亲近赵栓儿了。所以,当妹妹说起要留在南京、不回草原时,才要发火,又泄了气,赵栓儿,汉人,那是个值得妹妹托付终身的人。阿力台原本是够不到大明的兵部尚书金忠的。阿鲁台封和宁王,金忠代表皇上来过,因他没有二品大员的官架子,就和这兄妹俩认识了。六十多岁的金忠永远都是个成人之美的善心人,地位虽高,但谦恭谨慎的秉性却与生俱来。阿力台在兵部找到他、说明原委后,金忠哈哈大笑:“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和宁王的妹子看上我大明的小军官,好事。我去和皇上说,不过,去留的事要等皇上定夺,我估摸着十拿九稳皇上会同意的。”
永乐多么精明的人,捋了捋长髯,略一沉思,马上点头,却出人意料地降旨,连跨三级,升赵栓儿为千户,他说:“和宁王的妹子,王家的千金小姐,在我大明那就是郡主了,朕的军官品级低了哪里配得上?就按蒙人的规矩,让他先随萨日朗到鞑靼去,由和宁王主持完婚,三年之后再回南京居住。”
“陛下的安排,两全其美呀!”金忠由衷地感叹,虽然阿力台没说妹妹想回草原的事,但金忠心里明镜似的,再说,大明军官到了鞑靼腹地,鞑靼的实情也就知晓了,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安排。正高兴着,又想起了一件事,“皇上,本雅失里死了,他的三个后妃还在亦集乃过着半贵族、半平民的生计呢……”
“你不说,朕还真想不起了,”永乐接过话茬,“也让她们随伯兰达回去,蒙人虽有再嫁、多嫁的习俗,后妃的身份,高无攀,低不就,也是个难题,不过,也算是阿鲁台的旧主子,怎么安置随他吧。”
“还是皇上虑的周全。”的确,未来三年的塞外生活既圆了萨日朗回故乡的草原梦,之后的回南京居住,又合了汉家的习俗,皆大欢喜的大好事。更意外的喜事就是皇上超擢赵栓儿为千户,那就是朝廷的五品官员了,比知县还高。赵栓儿高兴,萨日朗更觉脸上有光。皇命难违,十天之后,待伯兰达的使臣事务妥帖了,赵栓儿泣别了难舍难分的寡母,和萨日朗及内兄阿力台一起离开南京,随鞑靼使臣伯兰达北上了。
“可汗、王爷,南朝宫里的消息,永乐皇帝封了阿鲁台和宁王,把他的母亲和妻子封为王太夫人和王夫人,还放回了以前被捕去的阿鲁台的兄妹二人。”
常年奔走于瓦剌和南朝的使臣暖达湿,在南京、北京都设了耳目,朝廷有个风吹草动的,他早早地就知道了。
鞑靼、瓦剌两边都封王,南朝皇帝什么意思?正在和可汗答里巴一起饮酒、已有些醉意的马哈木听罢,登时大怒,一掌平拍在酒碗上,酒水四溅,那只昂贵的青花瓷酒碗碎成了几块,惊得答里巴一下子跳起来。上好的瓷片刺破了马哈木的手掌,鲜血瞬间涌出,流到桌上,又混和着酒水流到地毯上。这一掌下去,似乎几年来和大明的圆圆满满的和好就随着那瓷片支离破碎,接下来就只有鲜血和无法修补的残破了。瓦剌和大明的血与火的冲突再不可避免了!马哈木扫了一眼惊慌失措的答里巴,心中虽嘲笑他的胆小如鼠,但却满意自己的挥手之间,见他发怒、见了血就这么惊恐的答里巴。
“不讲信义的南蛮子,瓦剌三部给他贡了多少好马都暖不了他,还要和那个贱种的阿鲁台去勾连。”马哈木不管不顾,一任鲜血和酒水流满毡毯,他要的就是这种带有某种血腥的惊惧效果。只见他挥舞着血手,借机发泄,“要不是阿鲁台败到了连看家的狗都没有了,会给他朝贡?阿鲁台是想让你南朝拉他一把,把他从泥淖中拉出来,再和你作对。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出,满朝的文武都是白痴、傻瓜蛋,还要自诩为天朝大国,统率天下,痴人说梦吧!”
有侍女进来收拾了打破的酒碗,暖达湿也借机给马哈木包扎了一下。伤口敷好,挪了挪桌子,二人避开了混着血液和酒水的毯面。
“王爷息怒,”答里巴定足了神,待下人收拾好了,重又坐下,“依我的估计,那南朝是不是担心瓦剌有朝一日独霸草原对他不利,又去扶那个阿鲁台和我们抗衡?”
一语惊天!马哈木吃惊地看着瘦瘦的答里巴,酒也醒了,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不到一年的工夫,答里巴的脸上有了血色,也不像以前那样黝黑了,好像还长了点肉。不,不光是长肉了,还长智慧了,刚来时他像一只会说话的羊,整日议论着哪里草多、哪里草好,哪的水草更肥美,现在居然会考虑几方的利益了,居然读懂了连自己一时都能未料到的、大明皇帝要草原平衡的心思。
答里巴大概是无意中的一句关键的话引起了马哈木的警觉,对放羊娃的新可汗也不能小觑啊!再长大一点,和所谓汗廷的大臣们勾连起来会不会和他马哈木争权?他又扫了一眼答里巴那张稚气未脱的小瘦脸,倒也真不像是道破天机的沉稳,或许是触景生情的一个闪念?凭着答里巴一个十六七岁长期牧羊的娃子应该没有这番见解。
“可汗剖白的是。”一个小插曲让马哈木的怒火消解了,一番联想也释了疑心,“这么广阔的草原大漠、河流山川,这么众多的部族人马、羊群、牛群,要是都归了瓦剌,我就是、应该说,我们就是成吉思汗再世了,南朝皇帝睡得安稳才怪呢!他是见我一直东徙,占了和林,游牧土剌河,追着阿鲁台走就害怕了,所以,急急地给阿鲁台封王,又是抚慰,又是赏赐,当我是聋子瞎子一样听不见看不见吗?”
答里巴偶然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居然得到了马哈木的称赞,心里很高兴。小时候常玩这种此消彼长的游戏,今天居然能套用在了国家大事上,答里巴受到鼓励,喜形于色,“我们还有一帮子大臣呢,把大家召集起来,议一议,王爷就不愁应对之策了。”
本雅失里死后,马哈木杀了几个知晓前可汗一事的所谓“异心”的谋臣,只剩了唯唯诺诺的和一些目中无人、嗷嗷滥叫的勇士,想一想他们的所作所为,马哈木哼了一声:“这些人冲锋陷阵或是争块草场还在行,要他们出主意,那不是和逼着女人上战场一样吗?”马哈木是个异常聪明的人,接管部族时的境况多么复杂啊,属下们有的逃了,有的观望,有的悄悄归附了太平或把秃孛罗。他知道,这样下去,他的部族就完了。于是,他把迎娶萨木尔公主回金山老营的大典办得大张旗鼓,办成了如同那达慕一样的盛会,炫耀公主车马牛羊的豪华陪嫁,炫耀汗廷义结金兰般的鼎力支持。他把自己最精锐的一千马队作为送亲的仪仗亮出来,说成是汗廷的馈赠,一水的白马,一水的黑盔黑甲,阳光一照,刺眼的鲜明。于是,观望的头领不再观望,悄悄走的有的又悄悄回来了,还有不少慕名前来投奔的。
十年的头领生涯让他养成了面对纷繁和突发事件当机立断的本领。所以,眨眼工夫他的一条妙计就出笼了,他想到了从本雅失里身上搜到的传国玉玺,他不信,号称天命所归的南朝皇帝会对象征天命的传国玉玺不动心。
“你以可汗的名义给南朝皇帝写信,说故元的传国玉玺在顺宁王手中,”他转身对站在一旁的暖达湿道,“你就说,阿鲁台几次暗中派人抢夺都没有得手。玉玺是世间的奇宝,是天朝皇帝应该享用的神器,怎么能长期存放在瓦剌这儿呢,顺宁王想把他献给天降神明的大明皇帝,而势单力孤的瓦剌,实在是担心诡计多端的阿鲁台中途邀夺,请求皇上或是派重兵来迎取,或是剪灭阿鲁台,让这千年的传国玉玺回归天命所归的大明!”
马哈木意犹未尽,顿了顿又说,“附上一张纸,就在纸上盖个‘皇帝之玺’的印章,让他看看是不是真的。”站了很久的暖达湿得到旨意应声出去了,答里巴怔怔地坐在那儿。
传国玉玺在明初,还真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大事。说到它,就不得不讲到它的来历。据说,传国玉玺就是取材于当年着名的、满含血泪的和氏璧。楚人卞和千难万险于林林莽莽的楚山之中得到一块未经任何雕琢的璞玉,然而,卞和的忠君之念让他蒙受了巨大的屈辱。不知玉工是故意刁难还是真不识宝,卞和两次献宝于楚王都落了个欺君之罪,分别被砍去左右足。心痛甚于伤痛,蛰居家中而不能动弹的痛苦大山一样压着卞和的心。
五块五毛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