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已奏鄞县知县杨戬中贪污纳贿、欺虐百姓、恶贯满盈之事;奏锦衣千户李春在杭州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狂索民女之事,然从陈瑛、纪纲那儿上达天听的话大概就已是非颠倒了。臣记得,臬司对府州县官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这是皇上给臣的职责。臣记得,皇上屡次下诏说按察司行事与都察院略同。要臣等纠劾百司,辩明冤枉;要臣等劾奏奸邪、构党、作威福以乱政者;要臣等纠劾猥茸贪冒、败坏官纪者;要臣等审录罪囚,吊刷案卷,存恤孤老,巡视仓库,查算钱粮,勉励学校,表扬善类,翦除豪蠹;要臣等为天子清耳目,正风俗,振纲纪。大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臣过去直言了,皇上听了,揪出了一些奸佞,翦除了一批豪蠹。今天皇上就不愿听了?李春所为,正所谓作威乱政。皇上不愿听臣直言,偏信陈瑛、纪纲之流,臣出师未捷,落在锦衣卫手里,就已是半截入土,这才有臣的一身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善言如风,恶言如磐,皇上,臣奉诏擒奸恶,有罪吗?皇上,臣奉诏正风纪,有罪吗!”
蒙受诬陷、冤屈,最窝心的就是找不到慷慨陈词的机会,那样死了,死的窝囊、憋屈、不甘。到了殿堂之上,陈说了,辩清了,可以破釜沉舟,可以义无反顾,置之死地了,从容赴死又有何惧?有朝一日,这种坚贞一定会大白于天下,享誉于后人。
一批又一批周新一样的人用他们忠贞的信念和无悔的生命走出了中国历史上一条刚正不阿的荆棘之路,回头望望,尘埃中的路依然血肉模糊,却清晰苍凉。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对于小人的遮护太过细致周到,与小人的善就是与贤者的恶,空望着正义路上的斑斑血迹,群魔乱舞,智者沉默,而法律无语。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了与晁错、张汤等古人相视的会意,周新的内心笑了,平静了也更坦然了,也只能用自己的死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了。永乐大怒,眼里挤出了几个字:“小子无礼!小子无礼!推出去斩、斩了——”永乐声嘶力竭,气往上涌,脸涨得通红。几个锦衣旗校进来,架起周新就往殿外走,周新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气力,全忘了浑身的伤痛,回身大声道:“生当为直臣,死亦作直鬼!古来英雄士,各已归山阿。臣忠君报国之心天地可鉴!此去泉台也会为皇上整治奸贪……”
永乐低下了头,不知是后悔还是痛楚,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向宝回府收拾东西。牵着马随意走着,他毫无怨言,内心反倒泛出了丝丝欣喜。京师那么多离奇的事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一时不知是自己连累了太子,还是太子牵连了自己。二十年来,他由兵部员外郎升任通政使,因不善言辞转任应天府尹。建文年间因劝皇帝勿作复古之政被贬谪广西,今上即位复职。应天府的任上一干就是十余年。除了俸钞,余财分文不取,永乐初年多少积案,半年内全都理清了,说不上诉讼公平,也是八、九不离十。最近这是怎么了,没完没了的无头案?种种迹象表明,夺嫡之风愈刮愈烈,若不是金忠护着,朝堂上还不定会出现什么结果呢!查下去,投鼠忌器;不查,又无法交差。也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京外任职,倒落得心里清净。正想得出神,听后面有人叫,却是顾佐。
“向大人,请到聚星阁一叙,也算是给大人舒舒心。”二人同僚几年,在廉洁操守方面同气,惺惺相惜。
“在下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向宝摇头,“你知道,我一向喜欢清净、简单,应对起繁复之事就有些力不从心,皇上这样安排,也是知人善任。聚星阁就不去了,若不嫌弃,一路走走挺好。”
“大人这是哪里话,你是前辈,理应受到尊重。”“不然,从今以后我就是从六品的判官了,你是正三品的府尹,刚才皇上还在说尊卑长幼之事,到了你我这儿就更要注意了。”向宝知道,顾佐更明白,这应天府尹的差事就是个生满虱子的大胖袄,谁披上了都不舒服,尤其是汉王夺嫡扰攘的当口。毕竟向宝贬官离任,说几句带气的话顾佐也不计较,“同僚数年,我懂大人,大人自然也知我的脾气秉性。你就是一介草民了,在我眼中也是前辈,大人有什么事需要顾佐,三寸字条即可。”
向宝长叹了一口气,望望长长的街巷,好半天不说话。人心不古,如顾佐这样的人真是不多了,过去是主官与从官,从今天起,二人再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既然顾佐有诚意,说几句心里话也未尝不可。
时已正午,街上行人不多,有一、两个出来办事的,也行色匆匆,整个南京都氤氲在
不冷不热的气氛中,沉闷而了无生气,也不知这景象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意想不到的祸患。“世间虽言无所欲而无所求,”沉闷了一会儿,向宝终于说话了,“然不趋炎,不附势,与世无争都难。倒向汉家,什么都没看见,于心却有愧;秉公而断,揪出凶手,皇上又下不来台。到头来,似耿通一样,连家小都得搭上,不值。两难境地,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是攒足了心思装孬,由此,皇上于我的处置,再好不过。只是没想到,你膺了这个府尹,为难的事还在后头!”
“这正是我要请教大人的,”顾佐紧迈一步,和向宝贴得更近些,一高一矮倒也和谐,“那些无头的案子不知有否端倪?”
向宝看看左右,没有旁人,压低声音:“秘密侦伺了半年多,越发糊涂了,追来追去追到了汉府的官员,我哪里敢信,又细听一遍,再行勘察,果不其然,不能再查了,也不能连累你等,自己就把事压下了。你若接手,一定要有个万全之策,别做那没打到狐狸惹一身骚的蠢事。”
此番谈话,顾佐才觉出,自己过去作府丞时对府尹向宝有着多少以偏概全的误解,他不是躲起来,也不是在独善其身,外间议论纷纷的棘手事并不是不处理,有时候真是无法处理,他或许在等待时机,或许不愿更多地殃及旁人,此等敢于担当的府尹怕也是不多见了。然而,他的下一个职位,某些官员眼中肥水长流的盐运司又是什么安静所在呢,遇到个廉洁的好上司倒还能处,若遇个贪鄙之徒,意见相左,他的日子就更难了,仅这几年,各盐运司就换了多少盐运使啊!就说那个何晚龄,很廉洁的一个人,才干了一年多的盐运使,就因贪赃下狱了。也许,他会有他智慧的处理办法,自己有点替“古人”担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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