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辞立在赤红的霞光中,左脸隐隐作痛,也肿。
垂眸望向絮儿,睡梦酣甜。时而咂咂嘴,不晓得梦见什么吃的了。
暗卫调查得知她从前在家常被父母责罚,吃不饱是常事。怪道如今重视餐食,成天惦记着吃。
絮儿的呼吸舒缓,淹没在蝉鸣里头,听不真切。
她的呼吸不像她的巴掌有力,勉强托起她软嫩的肩膀,一上一下,小小起伏。也在李辞心间细微起伏。
李辞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万千情绪终究化成个叹息。
索性打开全部窗户,邀请蚊子进来。谁让她一而再再而三说他是蚊子。可不能白担罪名。
转眼落日沉入夜色,枝头换上一轮新月,弯弯的,像个暧昧的笑。
絮儿坐在梳妆台前,摸着一缕散发,“集美,咱们换个熏香好了,蚊子老咬人。”
集美看她一眼,哭笑不得。怎么偏生咬在两颊,如同笑靥两点,对称好看。
“今年雨水多,蚊子可不就多。赶明儿找陆护卫寻些外头的香,府里的估摸着蚊子闻多了,不怕。”
絮儿不耐烦听,痒得烦躁,狠狠挠几下,片刻挠得烂红两片。却不知还有更让她心烦的事。
第二日出门布施,不知哪里走漏的风声,给人堵在半路上。
那是条窄巷,左右院墙半丈来高,杏树、枇杷树、柿子树……错落浮在墙头,风一吹,呼啦啦如绿色海浪翻涌。
絮儿觉着新奇,从隐春园出来便换了这条路走,只为看花赏叶。
她向来喜欢植物,家中小房子摆满多肉、盆栽月季,因而常被妈妈责怪。她厚着脸皮求情,死赖着不肯扔。四季轮转间,静等花开。
花还开,日子就不算太糟。
这厢车马行至巷中,哪里跑来个十几岁的小子,跑得踉跄,险些撞上陆展的马。
“大小姐,总算守到您出门了!”那小子大喊。
被来人一惊,陆展身下的马踱踱走了两步,被他狠提缰绳拽住,“小子,谁是你家小姐,可不要随意攀扯。”
那小子瞬间笑开,“爷,小的是白家的。从东大街跟过来,瞧得真真儿的,里头坐着的正是我家絮儿大小姐。劳您传一声,我家老爷有要事找,今日务必请大小姐往家去一趟。”
眼看是白家人,陆展调转马头到车轿边,“王妃,是您娘家人,说家中有事,请您回去。”
未几里头荡出絮儿冷淡的声音,“什么要紧事,老爷要死了吗?”
当即吓得那传话小厮面色煞白,小姐如何未卜先知?
白家小厮将白老爷如何心病发作,如何被人打一一说来,絮儿心想倒是个整治白家人的好机会。随口敷衍道:“知道了,我这会子赶着进香,晚些再去瞧老爷的病。”
一行人转出小巷,直奔城外凉月庵。
凉月庵落在半山腰,地方不大,殿门外一块五六丈见方的场院。场院外头便是百米来高的悬崖。为防香客跌落,围了一圈石砌栏杆。
庵堂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下,车马不得上来,只能步行。
絮儿提裙拾阶而上,山风吹得她畅快,脚步都透着轻盈。这些日子到处跑佛堂道观,心情好了不少。
石阶尽头,十几个僧尼已迎在殿门前。为迎接齐王妃,皆穿洗得干净的海清。
凉月庵地势偏僻,香火一直不怎样旺。今日不是初一十五,香客更少了。絮儿当初选的这里,就是听闻尼姑们日子艰难,来的香客也艰难。
毕竟肯爬这么多阶梯来拜佛的,不会是官贵富人。
逢佛诞节、盂兰盆会或其他正日子,凉月庵的尼姑做些馍馍青菜,免费供香客食用。姑子们宁可自己不吃,也让穷苦人家吃。
这厢絮儿登上最后一个台阶,迎去双手合十,“姑子客气,冒昧叨扰清修,请姑子千万在菩萨面前替我说好话。”
如此俗的话说得真诚,反而直率。方丈笑着点头,忙引她到厢房休息。
日头渐高,场院上支起罩棚。棚下放置两口大锅,一口是白粥,另一口是素什锦。另有个大箩筐,里头铺着干净垫布,装着满满一筐白面馒头。
絮儿领头在棚下施粥,动作麻利,态度谦和,横竖看不出是贵夫人。
因典了首饰,今日她髻上只包寻常靛蓝头巾,穿水蓝短褂灰白的裙。此前特意嘱咐方丈不要显露她齐王妃的身份,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使得她看起来更是像官贵人家的丫头。
这厢她一面盛粥,一面吩咐集美发单子。单子上无非是写皇上如何爱民,齐王如何替他行善,横竖是些叫人感恩的东西。
前两次去香火鼎盛的大寺庙,这些东西给齐王赚足好名声。更有读过书的,捧着粥碗哭得如丧考妣,直呼皇恩浩荡,又哭仕途艰难,不能做官替皇上分忧。
今番在凉月庵全然不同,香客们姿态散漫,要么不接单子,要不揣回家生火,横竖不拿正眼看。
“大叔,这单子你怎的不看?”
“不认字。”
大叔埋头吸溜一大口粥,胡乱揩嘴,“不消看,准没好。这年头,写字的专门坑我们种地的,别看他们满肚子文章,净憋着坏屎。”
那大叔看年纪四五十,声如洪钟,黝黑的脸上皱纹深陷,是常年被烈日、风沙、雨雪雕刻出来的痕迹。
听多了带着恶意的奉承,絮儿倍感新鲜。指着大叔豁了口的碗道,“你吃着人家给的饭,还说人家不好啊?”
“我吃菩萨的饭,关他屁事。没有菩萨在这里,他会这样好心?再说了,做样子谁不会?这点子钱对堂堂王爷算什么?听说他光买媳妇就花七万两。啧啧,也不怕折寿。”
这厢大叔自顾自说话,扭头一瞧,竟是个天仙似的文雅姑娘。
只可惜她嘴角两侧生着烂红胎记,不然大可嫁给官老爷做小妾,不必大日头底下奔波操劳。
大叔狠咽两口,讪笑挠头,“对不住,我说话不大中听。回去就跟你主子说,我们都念着齐王的好,姑娘好交差。”
絮儿点头笑笑去了。她心里清楚这世道普通人活得艰难,好处都让王孙官贵拿走了。布施几场,赈济饭食,不能改变百姓对李辞的看法。但只要能多一个人念他的好,就有希望。
她向来不怕挫折,大抵是练体育的人特有的,在痛苦中品味快乐的本事。
从凉月庵折返已是斜阳在西,絮儿懒懒靠在车壁,忽想起白老爷要死了,连忙吩咐陆展将车马领到翠柳巷去。
出嫁那日,她是被敲晕了扭上花轿的,父母亲朋皆不来送。
今日可好,乌泱泱一群人站在大门口,不年不节,却各个面染红光。
白老爷死了他们就这样高兴?
集美打帘子引絮儿下车,白家众人面面相觑。到底如传闻所言,大小姐不受宠。
齐王连件像样首饰都不给她打。细瞧那衣裳料子远比不上二小姐。
听着众人嗡嗡议论,月儿一颗心高兴得险些飞起来。
她抻着脖子远远瞧见,鼻腔哼出一缕得意,大姐果真是废物。丁点儿哄男人的本事都没有。
男人么,平素对他说点好听的,语气娇柔些,姿态乖顺些,时不时撒点气,勾勾魂,哄得人家高兴,要买什么便买什么,何至于落到这副下场。
横眼一瞧,姐姐那身穿戴连她的贴身丫鬟都不如,忽觉站在门边迎她的举动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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