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沟坎,一会儿崖畔,巧珍在熟悉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踽踽前行,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可她什么也不怕,她不怕鬼,不怕狼,不怕黑暗。她的命运已经坏透了,她还怕什么更坏的遭遇吗?她一边走一边怅惘地张望着,她总想扑捉着什么东西,但什么也没看仔细,她终于来到了老槐树下,她实在不想走了,就把头靠在树上,痴呆地望着天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最怕回忆过去,但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抹去那刻骨铭心的曾经令人陶醉的情景。前面不远处就是德顺爷爷家的桃树,在德顺爷爷的桃树下,是她仗着胆子硬是把一个熟透了的皮都有点发黄的甜瓜,塞到了加林的手上。
巧珍眼前的幻觉在不断地描构那令人你难以忘怀亲昵场景:是她在大马河桥上,涨红着脸,从加林的手上抢过馍篮子,替他把馍卖了,还给他买了一条云香牌香烟,又给加林一瓶碘酒和一包药棉,让他涂在烂手上,并把一个少女的初吻献给了他。从那以后,巧珍几乎天天晚上站在她家门楼外的老槐树背后,注视着高加林家那两孔破窑洞;一个深秋的夜晚,在村外河对面谷地的一颗杜梨树下,她给加林拿了四个煮熟的鸡蛋,还把她姐巧英来看她妈时带来的鸡蛋糕拿出一半给加林吃,她像一头温顺的小羊羔毫无戒备地偎依在加林的怀里,柔情地对他说:“加林哥,我看你比我妈我爸还亲……”;又是一个夜晚在村外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她斜躺在加林的身边,用手梳理着加林那乱蓬蓬的头发,嘴里哼着信天游,来表达她的爱意,“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我不嫌你家里穷。”她并答应加林,让他七天头上歇一天,和当民办教师一样,过星期天;是她顶着村子老少的白眼,推着自行车和加林上县买漂白粉撒在井里,而在高家村引起了一场卫生革命的风波;晚上还是在那棵老椿树下,是她鼓励加林出去工作;还有那晚上进城拉茅粪,她靠在加林的胸脯,加林用他那有力的胳膊搂着她的肩膀,把那握笔撰字的手重重地按在她的右胸上,让她都有点窒息,那是一个多么令人陶醉的夏夜啊!加林出去工作,是她含着热泪把加林送到了河湾的分路口上,默默地看着亲人的离去;加林在县里工作忙,是她腾出时间,三番五次地去县城看加林,给他送钱,而遭到了冷遇;最后一次,在大马河桥头,她给加林送来了狗皮褥子,然而加林却抛弃了她。
想着想着巧珍的脸上挂满了串串泪珠……
唉,不能想了,一切都认着命吧,巧珍继续朝前走着。
脚步在黑夜中缓缓地移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巧珍翻过了几个塄坎上了河道石崖上面,站在了德顺爷爷的桃树下,听着河道里池潭汩汩的水声,这里就是刘巧珍第一次给高加林送甜瓜的地方。
巧珍有气无力地扶着桃树仰望着天上的星星,她是多么地希望星星能将她的心灵感应通过卫星传递给高加林,让高加林知道她巧珍此时此地在想着什么?在干什么?是的,老天爷啊!巧珍她正在等着一个人,一个寄托未来的人,一个曾经深深地爱过怎么恨也恨不起来的一个人……
德顺爷爷的桃树下就是当年给巧珍带来甜蜜的地方,那次是巧珍和高加林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她连加林有几根眉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寒风袭击着巧珍的周身,她就想大声地对着天空喊到,“高加林你在哪里?”还是再等等看吧,如果晚上见不到加林,巧珍干脆从眼前不远处的石崖上跳下去,人世间她还能再相信谁呢?
巧珍靠着桃树,含泪望着天空,那些挥之不去的心里纠葛又在暗示着什么呢……
一切还得从加林民办教师被下的那时说起,巧珍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她真正地喜欢上了高加林。加林高中一毕业便进了马店学校,他一放寒暑假就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巧珍常年在生产队劳动,她的注意力就自然地集中在了高加林的身上,有时干活男女搭配,遗憾地就是没有一次她能和加林做搭档。只有一次平地劳动时,那还是高加林在上高中时,加林推着架子车运土,巧珍在沟岸戳土,加林的重车子陷入虚土中,他怎么也掀不动了,巧珍便丢下掀,急忙跑上前去帮加林掀起车子把土倒在沟里,两人谁都没言语。但加林那天的穿戴就像电影《红雨》里的主人公红雨那样,红线衣,黄军用裤,黄球鞋,那形象永远地留在了刘巧珍的记忆里。
可能就是从那时起她喜欢上了高加林,巧珍拼命地在想着。因为,从那以后,只要能见上加林一面,那怕背身,都能让她高兴好几天,要是十头八天见不上加林一面,巧珍的心里就感到非常地痛苦,这种痛苦还是无法对人讲的。那次加林教师被下,还是爸爸从姐家带来的消息,于是她的注意力就集中在高加林的身上,巧珍每天都在观察着加林。巧珍清楚的记得,加林刚回来的好多天居家不出,她也没有看见过加林露身,自留地里不见加林人影,责任组里不见加林出工。
这天,正值三伏天,红日悬空。吃过午饭,巧珍又有意无意地站在自家的老槐树下,朝着加林家的方向望了望,她就像履行公事那样,不抱任何希望。槐树上的知了使劲地鼓噪着,听得巧珍心烦,她感觉知了多的好像比枣树上的枣还要多。几分钟过后,仍不见加林的身影。巧珍无奈地又向通往前川的架子车路上望去,好乖乖,那色彩斑斓的菜园里穿着绿军装灰裤子的那难道不是加林吗?
巧珍一下子急了,赶忙回到自己的窑里,关好窑门,从大板柜里取出了几套衣服,她第一次见加林,既不能邋遢,也不能艳咋。最后她穿着草绿色的确良裤子,在水红色的确良衬衣外面套上了合身精干的劳动布上衣。提着篮子出了门,大步向前川的玉米地里走去……
巧珍就像电影《跟踪追击》里面的公安人员监视特务接头那样老远注视着着加林的行踪,她一看见加林手上拿的东西,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加林在小道上走着,巧珍在玉米地里穿插着,巧珍的眼睛就像雷达那样紧紧地锁定目标,她又怕加林发现她。半个小时过后,加林来到了河道里的水潭,水潭清澈见底,水温略高于体温。这时的巧珍隐藏好自己,注视着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她静静地期待着……
加林躲进了一个石窝子里去了,就在巧珍一眨眼的功夫,加林飞快地脱去了衣服,像一个健美运动员那样站在了石崖上,扩胸下蹲。
透过玉米叶的缝隙,巧珍看到了加林裸体的背身,细嫩的皮肤,修长的身材,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那种阳刚之美,很显然是经过规范体育锻炼的结果。巧珍屏住了呼吸,只见加林活动了一会儿,便像运动员一般从石崖上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随即融入水潭中。巧珍顿感前胸憋胀,她都有点窒息,赶快离开这里,巧珍提着篮子回到了自家的自留地,一边翻动着甜瓜蔓,一边喘着粗气,好在巧珍的一切只被老天爷看到,过了好长时间,巧珍估计加林也该洗毕了,才从自己的自留地里挑了几个甜瓜,若无其事地走到正路上,边走边唱: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巧珍实际上是在告诉加林我刘巧珍来了。
这一切都像是今天才发生的,巧珍的眼眶噙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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