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已经不似初见时那样快活。
似乎因为他,她那些快乐时光都再也不复返。
马车的空间并不大,缙云的手即将能够触碰到裴清晏的眉眼。
缙云想着,他没有躲避,想来,兴许也有被她的话触动,真心喜欢也罢,怜悯也罢,但凡他还有些许私心,都让她的心渐渐雀跃起来。
可就在指腹即将落在他睫上的最后一刻,裴清晏偏开了头,不再看她。
长长的睫毛滑过缙云的指心,明明是柔软到无物,却像是把把温柔刀,刀刀要人命。
“裴清晏……”缙云几乎是拼了命才忍住没有哭出来,声音却颤抖得不行:“我以君主的身份命令你,看我。”
裴清晏紧闭双目,拒绝的声音冰凉:“殿下,这于礼不合。”
缙云却是个不会轻易死心的。
她当然不是个轻易死心的。
从小到大,被嫌弃过多少回她早已经记不清了,要是放弃了,她如今该是孩子都能打酱油满地跑了,怎么会还让她的父亲操心得白发滋滋往外冒?
但不都是说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嘛。
人心怎么会比金石还难雕刻呢?
她一定要让裴清晏睁眼:“你看看我,我不信你真的能两眼空空。”
原本裴清晏是不愿看她的,可听到她不信他眼中无她时,不知是中了她的激将法,一定要证明什么。
反而真的抬眼,正视上缙云的目光。
不偏不倚,不退不让。
生怕缙云漏了一点他脸上的表情,从而产生一丁点儿让她再要纠缠的错觉。
这样的坦然,反而衬得缙云像个笑话。
缙云似乎是不信,颤抖着伸出手,捧住裴清晏的脸,缓缓俯下身子。
她从前曾做过梦,梦见自己曾吻过自己心爱的人。
可那人并不愿意,几度挣扎。
她心爱裴清晏,目光不肯移动,她盼望,裴清晏切莫同梦中人一样躲避。
然而,随着呼吸接近,她窃喜,裴清晏果然不曾躲开。
可转眼,又陷入更大的绝望。
此人目光中无悲无喜,丝毫不在意迎面而来的是她。
就像是一点雨一点风逐渐靠近一样平淡无波。
刚刚心中才升腾点希望的小公主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绝望。
在裴清晏的眼中,她似乎已经不算做一个女人,甚至可能连个人都算不上。
你想啊,就算不是个女人,是男人亲自己,是个正常人也会避开吧。
可裴清晏躲都不躲,可见是不把她当人的。
人会在意被不是人的东西轻薄吗?
甚至都不是人了,怎么能用轻薄二字呢?
不过是接触碰上了,就更没必要在意啦!
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事啊!
不被喜欢也就算了,缙云现在连个人都算不上了。
她的唇就与裴清晏的唇咫尺之距。
她若开口说话,呼吸都在他的唇齿之间。
这样缠绵,任谁看了都该是觉得闺房之乐的私密情事。
可此刻,缙云只觉得无趣至极。
他把她不当个人,她眼里,他又何尝是个真人?
从前敢爱敢恨的裴清晏不知道去了哪里,眼前的不过是一尊泥塑的菩萨。
难怪慧根深种。
真是无趣。
缙云一副彻底没了兴趣的模样,坐回位置。
裴清晏也是这时才彻底松懈下来。
马车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就愈发显得空气粘稠到令人不敢呼吸。
可缙云与裴清晏之间,从来缙云才是那个打破寂静的人。
如今这个人不想说话,二人之间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裴清晏低头,手中的佛珠已经被攥得滚烫,清心咒念得无声又飞快。
可还没念上两句,马车忽然一阵颠簸。
缙云毫无准备,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摔在垫子上,慌忙问发生了什么。
可刚一掀开车帘,一道流矢直接射进车厢。
幸亏裴清晏眼疾手快,拽住缙云的手,将她拉进怀中,滚到角落,才免得她一击毙命。
檀香扑面而来,与之同时响起来的,还有四下的喊杀声,她心里记挂着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宫女,起身要去将她塞进马车。
却被裴清晏按回身下,他居高临下,气势迫人:“有刺客!”
薄薄一层马车怎么挡得住周遭的呼救声?
缙云挣扎不出他的怀抱,瞪着他道:“我的宫女还在外面!”
似乎是不满她的任性,裴清晏眉头紧锁,思虑许久,将她按在角落,自己一个转身,直直冲出马车。
有风吹起动车帘,缙云能从缝隙中看到裴清晏穿梭在刺客中。
他的身手并不差,有时候能以一敌二,可他持戒,并不会杀人,只是在厮杀中四处搜寻着什么。
可惜车帘浮动不定,又有流矢不断射进马车,缙云不敢趴在车窗下看。
只能看到裴清晏山猫一样,身影轻巧得闪来闪去,最后一眨眼,竟然拎着个身上血痕累累的宫女扔进马车。
万幸小宫女躲得快,没受什么伤,只是被吓得脸色苍白,一阵阵打着抖。
缙云紧紧抱着她,轻声安慰。
约莫过了大半柱香,厮杀声才渐渐平息。
巡防营的人赶到,收拾了贼人,留了个活口。
拎到缙云面前时,目光却丝毫没有落在她身上,只是执拗得望着缙云身旁的裴清晏。
双眸猩红得质问他:“殿下,为什么不报仇?”
皆忘法师名扬齐国上下,但关于他的从前,民间流传的不过是他自有贫苦出家。
陡然听见贼人唤他殿下,巡防营的人多看了两眼。
可看缙云公主在,面上也没多说什么,只封了贼人口舌,带下去审问。
又安排了马车,要送贵人离开。
可临上马车时,裴清晏却是要随车步行。
美名其曰,顾及公主清誉。
名誉这两个字在缙云这么多年的追逐中早就在臣民议论纷纷中不存在了。
何况,方才不久,她还差点亲吻他。
不过是厌恶她方才的任性罢了。
缙云已经学会告诫自己不要强求。
公主被刺的消息很快就从王宫传遍了大街小巷。
还有那日抓住的刺客喊皆忘法师为殿下的事,也一并被传得热火朝天。
王朝的更迭对于底层的百姓并不算什么。
谁当老大也都是一天要吃三顿饭,每天都得干活。
他们在意的是,谁能让他们一天三顿吃得饱吃得好,就拥护谁,顶多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那些都是太过遥远的事,就像聊聊王上除草用的是金镰刀还是银镰刀,可事实是王上不用镰刀,因为他不需要除草。
可对于某些人来说就不一样啦。
某些人曾在前朝做大老爷,做贪官,谁让他贪谁就是青天大老爷。
某些人眼中,君王不用镰刀,君王也不管用什么,因为镰刀是他们对着百姓使用的,谁让他们镰刀用的顺手,某些人就拥护谁。
他们觉得自己是为旧主,可旧主早就死啦!
他们就为旧主的儿子女儿,哪怕旧主只留下条狗,他们也能找到由头,定要让自己再能做对着别人挥镰刀的老爷。
裴清晏便是他们要找的旧主儿旧主狗。
从前不知晓他还活着,咱们只能忍气吞声的苟活,如今皆忘法师的名声大起来,有人认出来,这位法师便是前朝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得佛祖庇佑,被贼人篡位追杀而不死,可见洪福齐天福泽深厚!
太子殿下信众庞多,势要为先王讨回公道,一定要将这窃国的贼人杀了,为先王报仇……
巴拉巴拉许多,齐王听得只觉得耳朵起茧。
古人诚不欺我,斩草不除根,就是后患无穷。
各地打着匡扶先王朝廷名号的起义频起,齐王的书案前成山的折子要把这前朝余孽拖出去煎了炸了烤了。
齐王对吃人没什么兴趣。
他从前也是看着裴清晏长大,他也曾经做过他的老师,曾经也想过做辅佐他的刀,王心所指,臣之所向。
可终究物是人非。
从前留他一命,已经是仁慈。
如今有外族虎视眈眈,齐国不能再有内患。
齐王并不是个喜欢血腥震压的君主,因为曾亲自上过战场,才知道如今的安稳有多难得。
用一个人的命,换一群人的安稳。
任谁都觉得是壮无比划算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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