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夙从未想过,这一场道别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郑夙,你生气了,那你会来找我吗?”
“我跑得很远很远,你会找到我吗?”
她还是那样孩子气地闹他。
在超脱界天前,在周天轮回下,他凝视着她,漫长得渡过了整个纪年,又短暂得像是蝴蝶振翅的瞬间。昔年记忆又一次潮海般翻过。
短短瞬息,郑夙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她第一次叫他哥哥,她第一次抱他,她第一次送他的花,她第一次亲吻他。以及,她第一次死在他面前。
那晚,是元夜灯火,佳节盛景,生机勃勃的阴神姬却像一只受了冻的梨花猫儿,钻进他的怀里,不管他怎么捂,都暖不了她急速冰凉的体温,他的血也救不了她,那是郑夙第一次体会到恐惧的情绪,呼吸缝隙都插满了刀刃,疼得他密密麻麻。
那也是他第一次下定决心,给她钉下了双生共死的日月珠。
同享生死,同享命运。
他要将她的过去,当前,未来的命运,将她的呼吸,脉搏,心脏,身体,都与他紧紧捆绑在一起。
或许是阴神姬的濒死刺激了他,也是从这天起,郑夙产生了心厄。
第一场循环里,他尚且压制得住,看起来并不明显,直到他陷入第二场循环,第三场循环,走到最后,他会不会彻底面目全非,对她实行强制爱意,变成了他曾经憎恨不屑的那种败类?
他不确定。
他为她做了众生的神主,为她走上了圣者神台,可他并不能洗涤他的嫉妒,他能管束住那笼中的野兽吗?
所以在他尚且清醒的时刻,他对着她说,“不生气,不会,不找。”
并不是气话。
他是认真在同阴神姬道别。
金碧华庭中的小鹤在春雪中起舞纵然绝美,也比不过她在广阔天穹宙宇下的烂漫自由,那么多新鲜有趣的万物,那么多等待发现的传说,她很该去走一走,看一看,他不该成为阴神姬的束缚。
他见她歪头,瞳眸澄澄,竟有他的影子。
阴神姬捧着他的额,轻轻落下湿润一吻,“我等你来喔。”
就仿佛他是她的唯一挚爱。
郑夙呼吸微滞,只这一刻,他心头恶念滋生,捂住她的眼,绑住她的脚,多想不择手段,把她留下来。
最终,郑夙什么也没做,远远仰着脸。
小鹤昂着她那流丽活泼的翅儿,飞出她的华庭,高塔,沧海,群山。
群星黯黯。
我与她,兵魔神与阴神姬,郑夙与郑阴萝,再也不见。
天庭学院,混沌枢机堂。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毕业结算。
按照惯例,GT5732班轮流抽取毕业作品选题,高个儿男生深吸一口气,往箱子里一掏。
《社会学视角下论现代修真者吃软饭的可行性》
高个儿
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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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的舍友勾肩搭背,瞄了一眼,当即爆笑,“不错嘛,老大,你本来就可以靠脸吃饭啊!”
高个儿男生翻了白眼,“滚。”
舍友摸着下巴,“不过老大,这个选题,我好像在那里见过?”
“你当然见过,这是——”
这是一份至今还未交卷的毕业选题,或许永远都交不了卷。
男生微微收敛表情,他不自觉拨起了手腕的细线金圈,这是洛书郑家为灵媒子弟配备的天极手链,也正是因为天极手链的存在,时至今日还提醒着郑家,他们还有一位四千年尚未归来的灵媒先祖!
夙字辈是由他而起,但如今三百代过去,都传承到了他当前的霁字辈,对方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郑霁小时候在祠堂,听过这位夙先祖的事情。
他不是一般的灵媒者,是由洛书圣者亲自引降的半神明体,他的道运与洛书郑家息息相关,尽管由于时空的原因,他们的关联变得稀薄,可只要这位夙先祖存在于世,他们洛书郑家就有着与其他修真世家不同的震慑力!
不过四千年过去,这份震慑力也在逐渐减弱,族人们难免心生急躁,将希望寄托在他们最近的霁字辈。
郑霁想,他的毕业地点抽到了0844古界,毕业选题又重叠了先祖,任务指向性已经很明确了——
郑家希望他能带回先祖!
哪怕这是一个曾经背叛了今生今世原则的灵媒者!
毕竟,神明若是太久流落在外,是会忘记曾经的来路。
“啊……是0844古界啊。”
也是那么巧,匹配到郑霁的导师是张家天师道的后人张尘景,他捏了捏鼻梁,给他说明情况,“这0844古界,前三千年好像是战时状态,封闭了通道,最近一千年才逐渐开放,但它仍处在高危禁域的程度,你也可以选择放弃这个选题!”
郑霁摇了摇头,“我郑家神明流落在外太久,是时候该引他回家了,哪怕我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那也在所不惜。”
好家伙!
郑家把这小子的脑给洗的!
张尘景看了一眼这优秀学生,突然说了一句,“有没有一种可能,诸天神明只有来处,没有归宿?太过依赖神明的庇佑与震慑,只会让自己丢失眼前的珍贵,你是聪明的孩子,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郑霁又何尝不知?
但他若不踏出这一步,就会有其他郑氏族人死在寻找神明的路上,不是他的堂弟,就是他的堂妹!
还不如让他冒险一回!
若能带回半点消息,也好让族人死心,把目光专注于当前的基业!
“好吧,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拦你。”导师语气严肃,“记得,要是你真的能找到你们家先祖,也给我张家捎一句话!”
郑霁恭敬垂手,“您请说。”
导师提臀,吸气,破口大骂,
“郑夙你个王八羔子你欠我张家房中术五成代理费到底什么时候结算?!郑家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莫名就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郑霁:“……”
郑霁跃迁到古界时,开局不利,遭遇了一场虚空风暴,又被无形排斥的力量拍进巨坑里。
跟他同样倒霉的,还有一个戴着白瓷人面的年轻男人。
腿是真他妈的长!
虽然双方都是灰头土脸的,但他呈现一个标准的大字型,趴在坑里,还吃了满嘴的泥,对方则是仗着那逆天双腿,稳稳插在坑边,背脊挺拔,束起一把黑直高马尾,侧腰配长剑,扬着一根银翡翠紫砂带,上来就拔升了逼格!
对方扶了扶白瓷人面,耳边咬夹着一枚黑白素圈,声音清清淡淡的,“小子,你也是众神之墟来捡漏的?要不要跟我合作?”
众神之墟?
郑霁刚来,还弄不清情况,对这陌生出现的男人保持警惕的态度。
“啧。”
对方瞟他,“你那什么眼神?我这样善良的好东西,还能骗你去做小倌吗?你也不看看你,长得比我差多了,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我何必废劲?”
郑霁:“……”
地狱开局也就算了,还给他送了个话痨变态!
郑霁从坑底爬出来,甩出一张神风符,跑个没影。
但更大的麻烦来了,郑霁闯进了一片森寒的迷雾,他消耗了小半摞的破邪符也没能走出去,在他眼前,突兀拔起了一座座尖庙,高塔,殿堂,有的颠倒,有的重叠,拼凑出巨大又荒诞诡异的面相,像神又像魔。
随着他停留的时间越久,那一幅幅巨像就越来越清晰,从苍白到彩釉,最后竟然浓得化不开。
“滴答。”
那一滴彩釉落在他的额心,不是滚烫,而是可怕的寂无在吞噬他!
也在这一刹那间,所有巨像都活了过来,争先恐后朝他的方向蠕动,血口泛起涎水。
郑霁脸色大变,连忙抛出手腕戴着的天极丝线,擦过颈血。
——请天极神降!
这天极手链也是灵媒子弟的请神灵器,按照他当前的等级,起码也能召唤出三等的天极星海,也就是玉衡星系,可以拖住巨神大像一刻!
“咦?你这是在玩上吊吗?真有情趣啊。”
郑霁一听这欠揍的凉凉声音,就忍不住想抽动嘴角,“喂,你能不能别老管闲事啊?不想死就快跑啊!”
“好吧,那祝你上吊愉快!”
白瓷人面叹息一声,嗖的一声,那双长腿瞬间消失。
饶是郑霁见过那么多奇葩,都不及这个让他心肌梗塞!
郑霁甩开纷乱的念头,双足踏阵,扬起天极丝线,在他的请神诀中,那庞然无边的银蓝星图纵横落成,又从中宫之处,飞快延出一道漫长的天轴,贯穿了天地四方。
而象征王权的玉衡中宫,却立着一道高挑纤细的影子,腰间那银翡翠紫砂带被疾风吹得烈烈有声。
郑霁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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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转过那张白瓷人面,幽幽叹息一声,“张家绝后了没?”
郑霁:“?”
“看来是没有啊。”白瓷人面声音更清幽,“劳驾你替我转告张家一声——”
“我凭本事学的房中术,凭什么要还钱?”
非常理所当然的语气。
郑霁:“??”
我祖先这么嚣张的吗?
双方说话之间,彩釉巨像呼啸着狞厉的声响,朝着他们倾覆而来,视野里的天地再度被迷雾吞没,郑霁担忧大喊,“先祖小心!!!”
白瓷人面连剑都未出,他只是伸手挑起了一根天极丝线,指尖顺着绕了两三圈。
“天地煌煌,星宫澜澜,王权天下,神照我身。”
他指尖挽起,拉扯,眼底跳起一缕寒光。
极细丝线闪烁着一点星辰的银光,从一幅幅巨像的中轴线行云流水般划过。
“我权,玉衡。”
“永镇,诸神。”
诸神巨像被丝线骤然割裂,尖庙,高塔,殿堂又被他用线拔起,溅到高空,轰然崩落。那浓郁的彩釉飞快褪色,转瞬成了黑白色调,原先光彩耀耀的众神之墟如同一座巨大寥落的坟场,空旷寂静得令人生畏。
郑霁逃出生天,难掩兴奋,“先祖……咦?先祖?”
天轴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郑霁不禁大喊,“先祖,我们都在等您回归!我!我有办法带您回家!真的!您要相信我们!”
为了这一趟,他还带出了郑家这四千年来研出的逆行禁器!
虚空久久无声。
许久,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那道冷凉平静的嗓音,“不必了,我既违反了今生今世的原则,就是灵媒界的叛徒,也做不了郑世族的镇护神明。”
“替我转告郑族,叛徒郑夙,愿受惩戒,不再归族。”
回家?
从他决定留在此界开始,他早就无家可归了。
郑夙扶起面具,切断了与郑家氏族的联系,转眼又面对一具淡粉色的神面。
“噢?漏网之鱼吗?”
他伸掌要释放道法,突然后背心被狠狠一撞。
“嘭——!!!”
眼前飘起彩带。
粉色神面把他给撞回到了一场盛大华灿的婚宴。
郑夙微微眯眼,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熟悉的主角人物,令他厌恶的送嫁情节,是他每一次循环里都不愿意回想起的记忆。
就在这煌煌烨烨的神天里,他坐在高堂,看他的挚爱与挚友合契对拜!
郑夙眉锋压低,胸腔怒意开始积攒。
他已经忍了两次!
他不想再忍第三次!
耳边是她的娇娇脆声,“兄长,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郑夙第一眼并没有看
阴萝,而是望向天穹,罕见厉色,“放我出去,想要打架我奉陪,别搞这些下作的贱招!”
淡粉神面高悬天廓,并未回应。
郑夙微微呼气,他冷着脸站起来,不顾满殿的惊奇目光,就要从这场婚宴脱身,但他显然是不能干脆利落的,他被新人急急挽住了肘臂,祖宗姑奶奶不高兴骂他,“郑夙!你要去哪里啊?我们还没合契呢!你想搞砸我的婚典吗?!”
“放开。”
郑夙转头,狭长清丽的凤眼寒芒闪烁,“你是要逼我在这里上了你吗?”
“什么?”
她那天真甜艳的脸庞交织着困惑与不解,似乎不能理解从规矩谨严的长兄嘴里听见这种话。
为什么?
为什么你只有困惑,只有不解,唯独没有厌恶?为什么你不骂我?为什么你不推开我?你本该唾弃我!
郑夙胸膛鼓噪着某种凶狠之意,有什么已经破膛而出。
“你不怕是吗?”
“那好——”
郑夙扯唇一笑,周围降下浩然神威,她被震得飞荡起来,而他紧紧抓住她的脚踝,倏然拉向自己的怀中,就像他年少时,第一次拔出自己的太阿剑,没有迟疑,果决斩杀他的敌人。
他堕魔也堕得干脆利落。
“来吧。”
分明前一刻,郑夙还装束齐整,还坐在那高堂的位置,做着她那完美无缺的清冷高神长兄,可在下一刻,他镇压万年的心厄迎来了第一次暴走,他凌乱又失控,把她拖到自己的青席,握住她的脚踝,高高抬起。
架到自己的腰身。
他听见自己血液里那贪婪涌动的情欲。
指腹掐在她的脚背,软热的漩涡令他晕眩,眼底都是灼灼泛着粉晕。
那股占有的狂啸鼓动着他的耳膜与心瓣,是引他沦堕的尖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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