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圣人批允了陈希烈的辞呈,罢其左相之位,封其为太子太师。
杨国忠一朝斗倒张垍、陈希烈两大政敌,自认为有颇多值得总结的地方。比如他胆大心细,能敏锐捕捉到圣意,并敢于冒风险;比如他还懂轻重缓急,能暂时联合薛白,先除掉最大的威胁。
凭借着这些过人之处,他走到了权力的巅峰。
“圣人同意罢免陈希烈,让我选取继任者。阿白以为何人适合?”
“我?”
面对杨国忠半试探半请教的问题,薛白随口应了这一个字。
“哈哈哈。”杨国忠哈哈大笑,道:“说笑了,你拜相是早晚的。但如今年纪太轻,资历也不够,还得忍耐忍耐。”
薛白道:“我丈人如何?”
杨国忠被这话架在那里,无奈之下,好言安抚道:“差些火候,待颜公从陇右立功归来。我举荐他为吏部侍郎,再引他入相,如何?”
“一言为定?”
“我平时最重信誉,你大可放心。”杨国忠道,“只说眼下,谁适合为相?”
薛白道:“安禄山很快要回朝拜相,岂不正好?”
“杂胡岂能真的拜相。”
“不在圣人面前问一句?探探圣人的心意?”薛白道,“将人留在京城,我们总有办法对付他。”
如今李隆基既知晓了张垍泄密一事,对于放安禄山回范阳一事必然得重新考虑。倘若杨国忠能趁热打铁,或真能留安禄山在长安,以高仙芝顶替平卢、范阳节度使。
杨国忠眼光闪动,道:“好吧,我劝劝圣人。”
此事遂这般说定了。
过了数日,独掌朝纲的杨国忠开始重新调整长安、洛阳的官员任命,算是“一朝宰相一朝臣”。
依惯例,朝廷选官补阙在吏部选定,递给中书门下复议。当年薛白中了状元,起家官也是先通过吏部试,考了“书言身判”,补了阙,再由杨銛在中书门下盖章,好不容易才得的官身。
如今杨国忠兼了吏部尚书,为彰权威,干脆在私宅选官,让所有想要补阙的官员在大门前排起长队,于大雪纷飞之中挨冻等着。这一关筛选的是愿意对他表忠的人,凡有骨气者自是不会受此屈辱。
杨宅中的美妾们则纷纷登上阁楼,躲在竹帘后看热闹。凡见了被冻得鼻子通红、瑟瑟发抖的官员,便指指点点地嘲笑,显得甚是热闹。
一片嬉闹的气氛之中,有一名紫袍官员一脸严肃地走进了大堂。
这人三缕长须,气质清雅,乃是如今刚刚接替了陈希烈门下侍中一职的韦见素,兼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院学士。
韦见素算是一个颇有才能的官员,性情相对柔顺,才得以在李林甫宰执的时期保全下来,名字在李林甫那政敌小册上排在末位。杨国忠掌权后也需要些真正能干事的人,他也愿意投靠杨国忠。
他一来,杨宅的美妾们纷纷探头相看,拍掌笑道:“有穿紫衣服的主办,真是选官哩。”
韦见素恍若未闻,在堂中正襟危坐下来,很快便开始选官。
先走上来的是一个穿着绿袍的年轻官员,身量、相貌都不差,只是双目无神,显得呆头呆脑的。
“名字。”韦见素等了一会,见对方不开口,遂问了一句。
“哦,杨暄。我要一个穿红袍的官职。”
“红袍的官职?”韦见素不知所言,喃喃重复道。
很快,有杨家仆役趋步过来,递上一封授官文书,小声道:“这是右相家的大郎,想补一個五品的阙。”
杨暄嘿嘿一笑,只管抬头环顾,远远看着他阿爷的小妾,挥了挥手,又引起一片嬉笑声。
韦见素接了文书看了看,道:“吏部三铨、考绩、选拔、授职皆无,这……”
他原本还以为杨国忠在私宅选官是像李林甫、王鉷一样把公务带回自家宅院里办。如今看来并不仅是如此,倒像是要把整个授官的程序变成一言堂。
李林甫再专权,也不曾废除各衙门做事的规矩。
正想着,又有一名家仆上前道:“左相,右相唤你过去。”
韦见素转头往后看了一眼,绕过屏风,只见一群肉屏风围着杨国忠,便开口道:“右相。”
“我是吏部尚书,既然人到了我府中,便是经过了吏部授职。你既也在,便当过了门下省的章程。岂有那许多计较?”
“喏。”
于是,韦见素这个左相又退回自己的位置,批了杨暄的授官,道:“下一个。”
下一个过来的却是个老熟人,且官位不低,乃是杨国忠的心腹、太府少卿杨光翙。
“杨少卿。”韦见素讶道:“你这是?”
“是这样。”杨光翙上前几步,赔笑道:“自从韩休琳任河东节度使以后,这节度副使的阙职已经空了很久了。韩休琳是武夫,兼不了太原尹,我很早就想毛遂自荐了,一直没有结果。”
韦见素皱了皱眉。
此事的前因后果他是知晓的。太原是大唐的北都,因此太原尹的官阶甚高,杨光翙若能任此职,于其前程极为有利。
杨光翙确实是很早就盯着那位置了,但被薛白给阻了,河东的战略位置不一般,薛白前阵子一直在举荐李光弼过去。杨国忠害怕安禄山坐大,一度也在考虑,结果,李光弼却被调到朔方。
眼下看来,这位置恐还是归了杨光翙……
这般授官,无非是把杨国忠的心腹一个个安插在朝廷各个位置,行云流水一般。
接连处置了几份文书之后,韦见素连头都懒得抬,只管盖章。之后,有人走到了他前面。
“姓名。”
“薛白。”
韦见素抬起头,稍稍愕然了一下,问道:“薛郎要授什么官?”
“容我想想吧。”
薛白答了,微微颌首,走向屏风后方去寻杨国忠。却见杨国忠倚在两个肥婢怀里,已经睡着了。这种情形下,他还蛮好睡的。
“阿兄?”
接连唤了几声,有肥婢帮忙推醒了杨国忠,他打了个哈欠,转醒过来。见是薛白来了,点了点头,神色已没有之前相见时那般热情。
“阿白,你坐。今日来可是想要谋官?我也正在替你考虑合适的阙。”
薛白摇了摇头,问道:“既推举了韦见素为左相,北边那位,阿兄是如何考虑的?”
杨国忠避开了薛白的目光,朗笑着掩饰尴尬。
比起大局,他更关心的当然是不能让安禄山取代了他的相位。因此,为了避免安禄山留在长安的局面,他迫不及待地推举了韦见素为左相,与薛白的意图已是完全相反。
但他说的还是很好听,道:“阿白就放心吧,我已按着你的想法与圣人说了,圣人也深感有道理,想必很快就会同意委派大将到范阳。”
这进展倒是出乎薛白的意料,他今日来见到这乌烟瘴气的景象,其实已对杨国忠不报期待了。
“委派大将?高仙芝?”
~~
兴庆宫。
“臣鲜于仲通,请圣人安康。”
“不必多礼,鲜于卿在长安待得可还习惯?”
鲜于仲通恭敬地低着头,听了圣人这一句问话,感到有些不安。预感到这问题之后,怕是想要将他外放。
他连忙应道:“臣习惯。”
李隆基恍若未闻,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鲜于仲通脸上的疤痕,自顾自地道:“卿在南诏,做得很好。”
“为国尽忠,不敢受圣人赞誉。”
“朕记得,伱是蓟州渔阳人?”
“这……臣祖籍渔阳,但自幼在川蜀长大,算是蜀人。”
李隆基不在乎鲜于仲通的回答,他问这些问题,乃是自己在思忖着。
他已经严令张垍不能把他的心意透露出去,但张垍还是让他失望了,如此一来,安禄山的忠心便不再让他完全相信。他终于开始思考那个跳着胡旋舞逗他开心的可爱胖子是否真有可能起兵造反?
若要选一个大将接替安禄山镇守北方,人选并不容易定夺。
李隆基考虑过高仙芝,最后却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并不愿意直接罢免安禄山,以免牵扯太大,希望先委派一个范阳节度副使,熟悉北边的形势,再徐徐图之。高仙芝并不适合,其人性情太过狂傲,处置不当,只怕要激起变乱。
以此事垂询了杨国忠之后,杨国忠给出了一个人选,便是眼前的鲜于仲通。召见之后,李隆基算是十分满意的,认为这个大将谦逊恭谨,冷静稳妥,更兼南诏之战的胜果,让人感到很有信心。
“朝堂上总有人说安禄山心怀不轨,朕若命你为范阳节度副使,前往探查,你可有计较?”
“臣恐辜负圣意。”
鲜于仲通一开始是想拒绝的,他在南诏之战前就是节度副使,好不容易跻身长安,谋了三品高官,准备享福了,岂愿从头再来?
可圣人却站起身来,在殿中负手踱步,说着河北的种种弊端。虽说他一次都没去过,却对北边的形势了如指掌,汉胡杂居的混乱,异族南侵的战乱频发,加上灭契丹在即,情况自然是十分复杂。
“旁人都知朕喜爱安禄山,却不知朕一直在关注着范阳。能任命过去的官员,都是朕最信得过的人选。”
说罢,李隆基直视着鲜于仲通,道:“卿方为朕南征归来,又要为朕北战,且到朕的御苑中挑选一匹良驹,助力脚程。”
这个圣人是个极有个人魅力之人,鲜于仲通大受感染,心潮澎湃,当即领了旨意。
只等过了腊月,他便要动身往范阳。
~~
范阳。
一间新翻修而成的宅院中锣鼓喧天,正在庆祝一对新人喜结连理。
新郎官三旬年岁,生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可惜一开口嘴里却是缺了好几颗牙,正是从长安来的杨齐宣。
他娶的则是范阳一个名为安守忠的将领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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