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岫没想过,有一天他需要以下属的谦卑姿态求见薛白,还未必能见到,多次向施仲询问之后,他才终于得到一个回复。
“今日午时郎君有半个时辰能见你。”
李林甫当年势焰熏天时大概也就这架势,李岫腹诽着,可在他等候薛白时还是出了一身的细汗。
如今正是盛夏最热的时候,哪怕是较清凉的骊山,风吹来也带着燥热。“吱呀”的声响中,屋门被推开,薛白捧着一碗槐叶冷面进来。
“吃过吗?”
李岫目光看去,碗里还冒着冰气,青绿色的面条搭配着时鲜蔬菜,道:“吃过,青槐嫩叶捣汁和面煮成的面条,只有御厨会做。”
“嗯,圣人赐的,尝尝吧。”
“你这是在炫耀得了圣人恩宠?”
这在薛白看来并非值得炫耀之事,他随意地摇了摇头,道:“都吃不下了,口感一般。”
“十七娘她们呢?”
“她们不能吃凉的,你吃吧。”
李岫通过这一句话便知薛白与李腾空关系维持得不错,放心了些,问道:“听闻王忠嗣病逝了,骊山这里似乎出事了?我看守备外松内紧。”
“是啊。”薛白叹息一声。
李岫捧过那槐叶冷面,先饮了一口冰汤,心里也没那般紧张了,沉吟着道:“这对你反而是好事,王忠嗣眼下虽不露声色,可必然更亲近太子,他死了,反而更好拉拢他麾下的将领。”
薛白没有否认此事,顺势问道:“你有名单吗?”
“有。”李岫径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卷轴,“这是我得到消息后依记忆写的,实则我阿爷的案牍库里更全,可惜被唾壶抄走了。”
十余年来,王忠嗣哪次对朝廷报功、拔擢将领能绕过宰相,李岫自是对其人际关系有所了解。
薛白展开那卷轴一看,入目便见有如李光弼、王思礼、王难得、来瑱等人。这绝对是一个将星璀璨的时代,哪怕没有了王忠嗣,大唐也不缺名将。可若无视祸乱的根源,再多的名将只怕也无用。
他在心中大概与他已有的王忠嗣的门生故旧的资料相比对了一遍,点点头,感到满意。
得益于李林甫的多年培养,李岫是有才干、眼光的,只是李林甫太过强势,导致他优柔寡断,难以独当一面,可他其实可以是一個十分不错的辅佐型人才。
“说到这个,还记得我带你来骊山是为了什么?”
李岫道:“正要与你说此事,我想到我阿爷临终前之所以要调那几卷文书,是在见过一个人之后。”
“谁?”
“高力士。”李岫道:“当时我阿爷让我去倒茶,当我回到屋内时,高力士却已告辞而去,我本认为他奉圣命前来探视阿爷实属寻常。可近来仔细琢磨,正是见过高力士之后,阿爷才提及你的身份有异。”
“还有吗?”
李岫并没有更多的消息,却还有一桩心事未了,问道:“伱可打算纳十七娘为妾?”
说罢,他感觉嘴里都品尝到了苦意,想着自家妹妹本是相府千金,到头来竟甘愿给人作妾。
然而薛白竟是沉默了,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你不会是……不愿吧?”李岫拿不准薛白的心思,不由紧张。
好一会,薛白似下定了决心,眼神坚定起来,问道:“你们家也是宗室吧?”
“不错,我高祖乃长平王,与高祖皇帝是堂兄弟。”
李岫傲然应了,须臾,感受到薛白问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不由脸色变幻,道:“这与你纳十七娘有何相干?”
薛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你阿爷临死前为何要管我的身份?高力士为何要来问他关于我的事?”
他是下定了决心,但竟不是下定决心要纳李腾空为妾,而是要与李岫摊牌,以期将其完全收为己用。
这次王忠嗣的事,让薛白意识到,只要李隆基还在位一日,那他阻止大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安史之乱虽有更深刻的时代原因,哪怕称之为历史的大浪潮也好,但大唐这艘船上,李隆基就是掌舵者,非但不能撑着船避开大浪,甚至驱着它迎向大浪的拍打。
薛白在华山时,曾疯了一般地想要除掉这个掌舵者,事情未能做成,之后的很久一段时间他没能找到更好的机会,也很难再鼓起再次行动的勇气,如今却又有了紧迫感。
某一天,他也许会找机会披甲入宫,但在这之前,他得确立自己的身份。
“你觉得我是谁?”
李岫试探着问道:“你真是薛锈之子吧?”
薛白自语道:“只有这一点想象力。”
在李岫看来,薛白最符合实际的身份就是薛绣收养来的孤儿,若为了做文章,说薛白是薛绣亲生儿子,他也能接受。
至于一些更夸张的猜测,他也听说过,但始终不认为那有可能是真的,因此脑海里自动将它摒弃了。可眼下,薛白的眼神与语气却让他感到心惊。
“你是什么意思?”
“你可愿支持我?”
“支持你……做甚?”
“夺回本应属于我的位置。”
薛白以平淡到完全配不上那重大且隐秘消息的语气又补充了一句。
“与你明说了吧,我是三庶人案的遗孤,前太子留下的第三子。”
“什么?”
李岫呆愣住了,第一反应竟是恐惧。
就像是一个睡懒觉的人,明知天亮了,蒙着头还能沉浸梦乡。可一旦掀开被子看到阳光,他只会觉得阳光刺眼,紧紧闭着眼躲避那光芒。
李岫以这躲避的姿态退了两步,身子触到了柱子,才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发问道:“你为何告诉我?就不怕我告密吗?”
“辅佐我,是你最好的路。”薛白道,“你阿爷在世时得罪了太多人,若无我的庇护,你早晚死无葬身之地。可我能庇护你多久呢?很久,甚至久到你能重振门楣、不再需要庇护。”
李岫还没能进入谈话的节奏,于他而言各种讯息来得太快了,前一刻他才听到薛白自述身世,不等他证实此事的真伪,话题已直接转进了如何谋取皇位。
而这猝不及防之下,薛白还是有一句话让他动心了。
“你可想有朝一日能像你阿爷一样拜相、宰执天下?这次,就当个青史留名的贤相吧。”
“你……”
李岫开口时原本想问的还是“你真是废太子之子”,很快意识到这般问只会冒犯薛白,并教薛白小瞧了,于是稳住心神。
他低头一看,留意到碗里冒着冷气的槐叶冷面,遂夹了一筷子,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从容,其实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有一件事很明确,哪怕他通过告密取得了圣人的宽恕,不必再充军陇右,但阿爷过去得罪的那些人还是会要了他的命。
“我是个庸才,怕当不成贤相。”李岫嚼着冷面,用缓慢且有些含糊的口吻说道:“但你救了我一家,凡有驱使,我一定尽力。”
这算是表态了,可薛白并没甚反应。
李岫一愣才反应过来,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饮了一口水,整理着衣衫站到薛白面前,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李岫不才,愿为郎君卖命!”
薛白方才以双手扶住他,道:“你暂且还是到陇右去,除了立功之外,我需要你为我联系还在陇右的王忠嗣旧部,你出发前,我会有书信给你。”
“是。”
李岫由此感受到薛白的野心并非只是说说,而是有藏在暗处的实力。
他对于争取王忠嗣旧部的支持不甚担心,忧心的依旧是方才未说完的那件事。
“高力士似乎在查你的身份,危险吗?”
“无妨,我会处理……”
谈话很快就到了半个时辰,薛白看了看天色,因后面还有事情要忙,立即就离开了。
按理,他这中书舍人并没有那么忙,可他确是与人有约了。
~~
华清宫西南,有片庭院名为“椒园”,其中种的是花椒。
花椒如今是极名贵之物,甚至与金银一般可当成货币来用,可见椒园之不凡,此处正是为圣人种植花椒之地。
薛白到了园外,被一个老宦官拦住,遂拿出一道中旨来,道:“我与圣人打骨牌赢了,圣人容我摘几斤花椒。”
他步入椒园,一直走到庭院最深处,只见王韫秀正坐在台阶上。
再回过头,跟着他的老宦官不知何时已然走开了,薛白遂上前,与王韫秀谈了几句。
“长安那边,丧礼办妥了?”
“嗯。”王韫秀叹了一口气,抱着膝看向远处那成片成片的花椒树,道:“等到中秋前后,花椒结果了,这片园子可就是寸土寸金。阿爷说他年幼时就时常来这里玩,当时他不知花椒贵重,挥剑斩了许多枝叶,圣人也未怪他。”
“圣人不打算废太子。”薛白道,“毕竟你阿爷已经病逝了。”
两人所言像是风马牛不相及,可谈话的脉络心里都有数。
“好。”王韫秀道:“如此,我阿爷算是得偿所愿了。”
王忠嗣与李亨从小同养宫中,对他们之间的感情,薛白不予置评。
他今日来,有他想要的东西,遂道:“我老师将要往陇右办一桩大事,此事我先前已与节帅说过。”
“薛郎要的信物,我从长安带来了。”
王韫秀侧过身,从台阶上拿起一个包裹,道:“书信也在其中。”
“多谢了。”薛白接过,打开看了几眼。
“还有这个。”王韫秀抱起一个近人高的巨大麻袋,看得出来,里面是一张弓,“这是阿爷早年间用的弓,他曾以此弓射杀过无数敌人,后来便将它收起,多年未曾使用了。”
“为何?”
“他老了,拉不动这弓了吧。”王韫秀道,“他找借口,称是提醒自己,遇事不能首先想到以武力解决,‘打仗是为天下太平,不可舍本求末’。”
薛白伸手接过,没想到那弓极重,王韫秀一松手,他险些将它掉在地上,只好连忙俯身抱起。
“重吧?”王韫秀促狭地笑了笑,道:“有百五十斤。”
“谢阿嫂重托。”
薛白把这张弓背上,略有些犹豫之后,道:“那我便告辞了。”
五块五毛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