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知府凌度仙,是个像貌端正的清瘦中年,所穿衣物并不算格外华贵,头顶发冠也仅用木簪穿过,只是这身衣裳打扮,瞧着特别舒适。
他自己舒适,别人看了也舒适,就更易亲近。
众人一拥而上,他连连拱手招呼之间,口中只点了四五人名号,但神态举止,让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热情得到了回应,因此更加笑容洋溢。
“我给诸位介绍一番,这位是沙门道长。”
凌度仙笑容满面,“道长是北面来的贵人,今天听说这里有一场佛道大会,特地来观摩观摩。”
沙门是佛门别称,那人却又全然是道士打扮,这股子别扭味儿,放在正经地方,恐怕多少要令一些只知清修的道士和尚感觉古怪。
但在场的,虽然顶着戒疤道髻,一群大德高功的模样,却是名利场上的大德,金银库里的高功。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各人脸上分毫不见异样,只有敬佩赞叹,隐有默契的攀谈。
有个入了洋教,开了教堂的中年汉子,此刻就轻车熟路,做起仆从的活计,亲自取了托盘,将两个高脚玻璃杯,盛着美酒,递给贵人。
凌度仙接过酒杯,口中笑道:“这位西门彼得兄,平日谦虚随和,也不计较做这些递酒小事,其实门路极广,连本府也要让他三分啊。”
西门彼得连忙说道:“知府大人谬赞了,我那点门路算得什么?若我所料不差,今年这大会上所用酒水,是尼德兰人皇家酒庄中直运过来的上品货色吧,知府大人的门路,才叫手眼通天!”
“哦?”
沙门道长看着杯中荡漾澈红的酒水,说道,“前清皇室的酒水,本座是饮得多了,洋人皇室的倒是少见,松江府果然繁华。”
“那就请道长赏脸,品评一二。”
知府与他轻轻碰杯,各自饮了一口。
但这一口酒下肚,两人脸色都微微一变。
沙门道长神态凛然生寒,目如冷电,扫视众人。
其乐融融的气氛,突然被打破,周边的和尚道士们,纷纷露出不解的神色。
凌度仙拧着眉,目光从惴惴不安的西门彼得身上,依次扫过弥勒寺、普贤丛林、洪圣大王庙、痘神庙、华佗庙等各方的主持者。
不算那种村里土庙,松江府大大小小共有几百座庙宇,犹以他刚才扫过的这些人最为豪奢,换句话说,也最有可能搭上一些松江府以外的关系。
先天教的使者这回来到松江府,跟知府衙门商谈大规模开垦烟田的事情,消息未必能彻底捂住,如果泄露出去,引来一些反应,也在意料之中,不过……
“下毒这种手段,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凌度仙一语既出,引得众人各自变色,连忙后退,与旁人拉开距离,半点也不敢信任身边刚刚还在畅谈古今的“好友”。
要的就是这样的反应!
不等众人开口为自己辩驳,凌度仙已经从所有人的动态之中,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东岳庙的寿全道士和福兴道士,表现都有异样,之前就不曾像别人一样凑过来,这时候居然已经躲到庄园边界处去了。
但最大的异样,还不是他们两个,而是背倚着凉亭柱子,依旧捏着酒杯,小口品尝的一个年轻人。
“果然,修成三丹田者,纵然发现不了隐在别处的玄阴剑瘟,但只要剑瘟法咒一进入这种高手体内,就立刻会被察觉、磨灭。”
苏寒山吐了口酒气,看着松江知府和沙门道长,轻声说道,“看来这个手段,还是太糙啊,竟然在刹那之间,就被你们彻底化解掉了,不过有这一刹那的功夫,我对你们也算有些认识了。”
那群道士和尚之中,这时候就属华佗庙的开明道士最为震惊,有种出门没看黄历的恐惧感。
但还没等他想出一个恰当的反应,就感觉自己像是四肢漏气一样,浑身酸软无力,瘫坐了下去。
不只是他,几乎所有比知府来得更早的人,都忽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内力,感受不到丹田经脉、血肉骨骼的存在,瘫软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上来。
松江知府的那些护卫,纷纷握住刀柄,想要冲上去,却被凌度仙抬手止住。
“看你气度风格,不像是洋人的部下。”
凌度仙仍然沉得住气,“不知道是西面来的,还是南面来的?”
苏寒山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代表任何势力,只是自己对松江府有些意见,准备帮你们整改一下。”
凌度仙哈哈一笑,拱手道:“本府在这个位置上,虽然殚精竭虑,更有在座这么多肱骨之臣相助,乡贤士绅辅佐,但毕竟人无完人,不足之处肯定是有。”
“阁下在什么地方有意见的,可以先提出一两条来,我们商议商议,不必把场面弄得这么难看嘛。”
苏寒山正色道:“你愿意接受意见,那就最好了。所谓整改者,意思当然就是说……”
他手中酒杯粉碎,“整个改掉!”
炸碎的酒杯,化作无数闪亮的粉末,但并不四散飞溅,而是全部朝着松江知府暴射而去。
整蓬粉末,犹如一把七八寸长的尖锥,却远比一个完整的尖锥,更加危险。
这里面每一点细小的碎玻璃,都带有足以打穿数寸铁板的力量,而且一旦遇到阻碍,就会交互碰撞,彼此之间,形成如锯齿,如剪刀般的旋转切割。
后面的碎玻璃会追到前面的碎玻璃,让这道攻击在遇到阻碍的刹那,杀伤力反而暴增。
可是对抗这道攻击的,同样是一些细小的,尖锐的事物。
出手的是沙门道长。
松江知府虽然有三丹田全开的修为,但并不以能征善战而闻名。
四大势力当年在松江地界上碾来碾去,真正强硬善战的,不是被招收带走,就是死无全尸。
他们所需要的知府衙门,是一个善于经营,善于收钱的组织,并不需要在里面任职的当地人,有多强势。
沙门道长却是先天教的护法之一,几十年南征北战中练出来的这一身修为,反应够快,应对也够准。
搭在他肩上的一杆拂尘,被他右手一抖,向前扫出,拂尘顶端蓬松张开,三千银丝向前急射。
每一根银丝都刺中了一块碎玻璃,又在丝线搅动向前之际,将周围的碎玻璃黏带离开。
丝线有足够的长度,那些玻璃粉末,彼此还没有来得及碰撞,就被丝线的不同位置粘上,带走。
“就算你真是徐、贺两边的人,也休想在本座面前放肆!”
沙门道长发出怒斥,手里的拂尘一转,朝着水池那边抽打过去。
他的眼光足够高明,看得出刚才那道玻璃粉末的厉害之处,心中虽然依旧自信,却也不敢大意。
这拂尘一扫之间,已经运足了十成功力,柔软的银丝合成一股,竟然硬生生把空气抽爆。
银丝延伸的速度,突破音速,在空中留下一圈明显的气环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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