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光分外灼热,随浪而来的海风,也吹不尽海岸上的燥热喧嚣。
项小羽光脚踩在发烫的沙滩上,挤在人堆里向码头边印有“妇女三八号”的渔轮上张望。
“看到小鸿了吗?”苗玉兰眯着眼睛问。
“我好像看到了,穿着一件蓝色制服的。”项小羽不确定地答。
“那船上的船员都穿蓝色制服。”
岂止是看不清人,若不是渔轮上印着登记号,他们连项小鸿所在的渔轮都未必能找到。
伏季禁渔期宣布结束,这会儿正是开海时节,海面上桅杆林立,泊舟如蚁。岸边停靠着一排排的渔轮、机帆船、线外捕捞船和各种规格的木帆船。
开海季,又有全省第一支女子渔轮试航的噱头在,今天海岸上围观的群众特别多。
不但有渔民和船员家属,还有由县渔业公司,县水产局和县妇联请来的各大报社的记者。
瞧见那些挎着照相机的记者,项小羽摸摸胸前的照相机,嘀咕道:“早知道有记者来拍照,我就不带照相机了,这么多人在,我总怕把照相机挤丢了。”
苗玉兰也惦记着帮大闺女拍照呢,第一次正式驾驶渔轮出海,多有纪念意义。
“这死丫头也不说下船来找找咱们,”苗玉兰踮着脚往码头望,“那么多人咱们想挤都挤不上去。”
“我大姐肯定还在检查船上的设备呢,听说她们这个‘妇女三八号’的机械化程度特别高,出海捕鱼能给女同志省不少力。那么多设备她不得挨个检查检查呀!”
项小羽口中劝着母亲,目光在人群中虚虚晃了一圈,终于在最前方看到一个熟人。
她拉着爹娘哥嫂蹭过去,笑着与对方打招呼。
尹琼华停下与人交谈的动作,拉住项小羽的手问:“来看你姐姐的吧?”
“嗯,但是人太多了,前面那些人不让我们上船,我还想给她拍相片呢。”
“三八号是第一次启航,今天比较忙,她肯定顾不过来。拍相片的事不用着急,”尹琼华将身边的女同志介绍给她,“这是《新华妇女》的崔副主编,她就是专门来采访三八号和你姐的,一会儿跟着渔轮一起出海,会帮你姐拍照片的。”
她又转头与崔副主编说:“关于项小鸿的成长经历,她的家人比我清楚,可以请他们给你介绍一下。”
听说人家记者是专门采访项小鸿的,项家人顿时就有话聊了。
“我家小鸿从小就学习好,是我们生产队里少有的初中生。”
“她之前参加过高级船员鉴定考试,听说总共五十个人考试,只有五个人的十二门功课全部及格,其中就包括我家项小鸿!”
“我姐的目标特别坚定,好几年前就想当女船长了。为了能当上女船长,有个很不错的单位,让她去当副厂长,都被她拒绝啦!”
……
旁边不知哪个报社的记者挎着照相机窜出来,插话问:“那项小鸿的丈夫和孩子支持她的航海事业嘛?”
项家人:“……”
瞬间没有了聊天兴致。
“我家小鸿为了海上训练和实习,一直拖着没有结婚。”苗玉兰骄傲地说,“不过,已经有对象了,对方与她的职业差不多……”
项小羽赶紧拉住还要继续爆料的老娘。
她姐跟那个军官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呢,现在说出去不要紧,但万一以后吹了怎么办?
然而,现场的情况也并没给苗玉兰更多时间来吹嘘自家大闺女。县渔业公司的工作人员和生产队的渔民们,在沙滩上挑起了数挂红彤彤的鞭炮。
九点五十分,所有鞭炮和锣鼓唢呐声同时响起。
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船员们喝了出征酒,随后不知从哪条船上开始的,大家纷纷拉长调子高声喊道:“开海啰——”
项小羽始终注意着“妇女三八号”上的动静,发现自家大姐终于出现在甲板上,她赶紧晃着父母的胳膊,示意他们往船上看。
“我大姐我大姐!”
似是感应到他们的目光,项小鸿也准确地望了过来,脱下帽子冲着家人的方向用力挥了挥。
她今天身着渔业公司统一的蓝色制服,发型也是女船员们统一的齐耳短发。作为驾驶员兼代理船长,与其他船员唯一的不同是,她还戴着一顶同色的帽子。
项小鸿仰脖干了同事递过来的出征酒,再次与岸上的家人们挥手后,戴上帽子返回了驾驶室。
十点十分,随着数支渔轮上的汽笛长鸣,首次出海作业的“妇女三八号”缓缓驶离码头,被所有渔船谦让着,率先冲向了大海。
望着渔轮远去,岸上的项家人继续保持着挥舞手臂的动作。
项小羽一面拿出手绢给母亲擦眼泪,一面抽噎着说:“哭什么,我大姐这次发达啦,以后就是全省第一个女船长了!”
苗玉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接过手绢咕哝:“我这是喜极而泣!你姐太不容易了,第一个女船长哪是那么好当的,你没看见她满手的茧子啊!这份钱哪是那么容易赚的!”
*
项小羽看过大姐的出征仪式,返回瑶水大队时,已经是下午了。
匆匆忙忙迈进自家小院,刚进门就听到了里屋此起彼伏的哇哇哭声。
房间里,尿布和奶瓶散乱得到处都是,吉安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在爸爸怀里呜呜哭的姐姐和弟弟。
见到项小羽进门,宋恂简直如蒙大赦,等不及对方去洗个手,就将一直抓着他胸口找奶吃的延安塞进了她怀里。
“赶紧管管你儿子,这臭小子真是不得了。”他单手抱着丫丫,空出一只手擦了把额上的汗。
“怎么造成这样?”项小羽有些好笑地将儿子接过来,还不忘吐槽,“你不是说自己能照顾三个孩子,让我放心出门嘛?”
“刚开始我们四个相处得确实挺融洽,不过等他们觉得饿的时候就不怎么好了。”宋恂指着床上的奶瓶说,“我给他们泡了奶粉喝,不过除了咱们吉安听话地喝了,另两个都不买账。”
看着像小猪仔似的抱着口粮猛吃的延安,宋恂开始告状:“这小子特别能嚎,而且很容易被别人影响。他哥哭的时候,他要跟着嚎两嗓子,他姐哭的时候,也要陪着嚎半天。”
项小羽在儿子汗津津的脑门上擦了一把,理由都是现成的,“我们还小呢,等到长大了就不哭了。”
没了小伙伴一起哭,丫丫眼里含着一汪泪,也渐渐歇了声响。
宋恂将小丫头也送过去,让她也跟着蹭点口粮吃,口中愁道:“延安不吃奶粉可不行,明天你就得去上班了,哪有时间给他们喂奶?当初真不应该把公社的院子退了,再租两个月就好了。”
“没事,早上喂饱以后,我中午骑着电驴子回来给他们再喂一次。其他时间让大嫂帮忙喂。”项小羽笑道,“大嫂本就因为跟我借钱买房,有些过意不去。听说我要回去上班了,她主动提出要帮咱们喂吉安和延安。”
宋恂心想,奶量都是有数的,大嫂帮忙带孩子还行,但是一个人喂三个孩子还是太勉强了。
他将上午郑孝娘来过的事,说给了项小羽听。
项小羽的反应极快,瞪大眼睛问:“你不会是要去县里上班了吧?”
“不一定。”宋恂迟疑着说,“不过,以咱家眼下的情况,去县里工作并不合适。”
万一两地分居,把两个孩子留给她一个人,她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根本就忙不过来。
“怎么不合适呢?”项小羽猛地抬头,急道,“要是真能去县里上班,你可不许拒绝,知道不?县里可比咱们公社和生产队的条件好多了,机关单位还有托儿所和幼儿园。我早就盼着能去县城住啦!”
宋恂在她头上抚了抚,笑道:“明天去县里看看情况再说吧,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
次日上午,将第一天上班的项小羽送去了电台,宋恂乘车前往了县委大院。
组织部的高部长单独与他进行了组织谈话。
“听说你最近刚当了父亲?”高部长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缸示意宋恂喝茶,营造出的谈话氛围看起来很轻松。
宋恂喝了口茶,笑着点头:“对,我爱人生了两个小子,快四个月了。”
“呵呵,两个小子可不好带,这会儿正是需要人照看的时候,你的任务可不轻松。”
宋恂顺着他的话说:“带两个孩子确实不容易,不过这阵子单位的事情比较忙,家里都是我爱人和岳父岳母照顾得多一些,多亏有长辈帮衬。”
高部长已经提前看过宋恂的档案,也与相关的同事领导从侧面打听过他的情况。
不过,这会儿还是向他本人详细询问了家庭和工作情况,甚至还提及了他那对在农场劳动的父母。
高部长吹着搪瓷缸子里的茶叶沫子,沉吟片刻道:“你在团结公社工业办工作的两年,成绩还是很突出的,尤其是今年,省市一级的报纸都报道过团结公社在工业上的突破。组织部门原本是想让你发挥优势,继续在工业部门发展的,不过……”
宋恂心知正题开始了,等着高部长接下来的话。
“有同志发现了你在外事工作方面的才能,向组织部推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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