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三泰嘎巴嘎巴嘴,好半晌才发出声音:“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你以为刘主任为什么突然走了?”宋恂将卷好的烟码成一排规整规整,“这个支公司的主任,你要是想当就给你,反正也没几个月了。”
“真的?”
宋恂颔首,又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末代皇帝是谁吧?”
“知道。”
以前有那种为了混口饭吃,下乡说书的,经常在村口讲这些。
“那你知道倒数第二任皇帝是谁吗?”
杜三泰:“……”
这谁在乎。
“你说,瑶水支公司三年完不成生产任务跟我有什么关系?”宋恂摆弄着旱烟,斜眼看他,“刘主任跑了,可是我为什么要当支公司的最后一个主任,让人戳我的脊梁骨?”
杜三泰:“……”
“现在是七月份,距离年底还有半年。你明年还有没有每月的十一块三毛,我是否会当瑶水支公司的最后一任主任,就看这半年了。”宋恂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叶沫子,“今天下午两点我们要开会讨论下半年的生产计划。你要是病好了,就来开会吧。”
临到门口时,他又想起什么,回头叮嘱道:“公司可能解散的事,你暂时不要透露给其他人,别弄得人心惶惶的。要是人心都散了,就更完不成任务了!”
杜三泰目送他走远,又坐在原地愣神片刻。
“爹,这个宋主任手可真巧。”桂兰推了推杜三泰,让他看石桌上码成一排的卷烟。
除了第一根有些露烟叶,其他几根卷得都很平整,快赶上带包装的“金丝猴”了。
杜三泰:“……”
*
不知是不好意思出来见人,还是另有原因,下午的会议,杜三泰终是没来出席。
反倒是早上刚返航的几个船老大跑来了大瓦房。
“小宋技术员,我们刚靠岸就听说你当上主任了,第一次开会怎么不通知我们?”
赵老大嗓门洪亮,肩上搭着一件棉布褂子,打着赤膊就气哼哼地走了进来。
宋恂与他见过几次,知道他就是因为先进材料只有一张纸,被人笑了一整年的那个。
“现在得叫宋主任啦!”身后的另几个船老大起哄。
既然人已经来了,总不能将人家撵出去。
宋恂笑道:“想着你们收山回来后需要休息,才将船员的座谈会安排在明天,没想到大家还挺积极的!既然你们主动来了,也省着项爱国去挨家挨户地通知了。”
项爱国还挺能打配合,冲着几位船老大一拱手:“给我省事了,多谢多谢!”
他是本村人,还经常替刘主任出面办事,船员大多与他熟识。
赵老大就笑骂着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宋恂给几位船老大让了座,拉了会儿家常,就跟他们商量起生产指标的问题。
“大家都在,咱们正好借此机会把之后的事情安排一下。我跟红梅嫂子讨论过了,打算向省渔那边学习,将渔船编成中队。”宋恂说土话的语速很慢,边想边说,“咱们的船少,所以就将两艘机帆船组成一组,你们可以互相结对子。看好谁就跟谁组队,以后两条船上的船员就是一个组的。”
“宋主任,结这个对子有啥用?”赵老大问。
他们平时出海,也是两艘船配合拉网捕鱼的。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
“以前除了自己船上的船员不变,大家搭档的船只是经常轮换的。”宋恂尽量简单地解释,“但是以后就不行了,两艘船是固定搭档,需要统一完成分配的生产任务。”
几个老大面面相觑,这是要给他们上缰绳了?
咋还要分配任务呢?
以前可都是打回来多少是多少的,海里捞不上东西,定多少目标都没用。
年纪最大的孙老大,作为代表,面色难看地讲出了客观情况。
宋恂摆手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公司不会规定每次出海的渔获量,但是会给每组制定一个全年的生产指标。”
“什么意思?”
“以今年为例。还剩下半年时间,但我们还有两万担左右的任务没完成。”宋恂停顿片刻,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才继续说,“把这两万担压到大家头上不免有些难为人。”
孙老大点头,这个任务就算压下来也没用,不切实际。
“所以,你们三个小组,一共完成一万五的定量就成。至于每组分派多少,由你们内部商议。认为自己能力突出的,可以替公司多分担一些,觉得能力一般的,让其他组多承担点也行。剩下的五千担,算我的!”
嚯,有人会说自己的船员能力不行吗?
谁会在这时候退缩啊?
这要是退了,以后还怎么当老大?
几个船老大是坐在一处的,这会儿都互相交换着眼色。
事出突然,大家还没想好怎么接招。
一时也忘了问宋恂,那五千担算他的是什么意思。
宋恂体贴提议:“分组的事,你们再回去商量商量?”
“行啊。”孙老大替大家拍板,“不论怎么组队,三个小组,半年时间,每组五千担的任务。不多不少,谁也不吃亏。”
任务接了下来,但大家多少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这就相当于把公司领导的压力转嫁到他们头上了。
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喽!
宋恂琢磨着,既然棒子已经打下去了,也确实有些效果,就赶紧给人家吃颗甜枣吧。
他与贾红梅对视一眼,让她来说。
见大家脸色勉强,贾红梅咯咯笑道:“我说老孙老赵,你们几个咋回事?这点事就黑脸啦?那我接下来要说的好事,你们也别听了,赶紧回家歇着去吧!”
“能有啥好事?”
贾红梅在众人身上来回打量,吊足了胃口才欢喜地开口。
“当然是好事了!只要大家干得好,以后省城的船员有啥福利,咱就有啥福利!甚至比他们更多!”
别说船老大们不信,连办公室里的职员也不信!
工资都是不一样的,福利就更难说了。
“老孙,你就说下半年这五千担的任务,你们组能不能完成吧?”贾红梅挑中孙老大问。
孙老大在海上漂了几十年,如果勤出去几次,找准鱼群,五千不难。
见他点了头,贾红梅才说:“我跟宋主任商量过了,只要你们完成了这五千担的任务。年底结算时的盈余,刨去公司的日常开支,和购买渔需物资的费用,今年的利润,公司一分不截留,全都以福利的形式发放给船员!”
说完,她就刻意停顿一下,等着大家鼓掌叫好。
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好事!
然而,结果是——
安静。
大家觉得小宋主任和贾主任傻了……
赵老大假咳一声,提醒道:“红梅啊,公司的情我们领了,但是这利润是国家的,怎么能随便就发给船员呢?”
贾红梅一愣,“为什么不能?大家交了这一万五的任务以后,多出来的渔获量,可以由公司出面,与其他单位置换一些船员们需要的物资。”
以物易物,没人管。
赵老大一拍大腿,“这个好啊!别的不用换,能换几头猪就行。咱们这边猪肉比海货金贵。”
这是大实话,除了过年杀猪,平时想吃顿肉,太难了。
大家对发福利的事,热情很高。
就好像他们真能超额完成任务一样……
宋恂和贾红梅同时松了口气,虽然年底什么情况还不好说,但是有根胡萝卜吊着,总算有了点奔头不是。
*
让几位船老大回去商量组队的事,办公室里瞬间就空了一半。
宋恂正打算说说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就见严秋实高高地举起了手。
“宋主任,既然是新人新气象,我能不能提个要求啊?”
宋恂笑:“我不让你提,你就不提了?”
“哈哈,也是要提的。不过我提的这个不是什么难事。”严秋实试探着问,“能不能给我换个工作?换成什么都行,但是别再管船员那摊子事了。”
他是外来的,土话说得磕磕绊绊,之前还因为评先进的事得罪了好几个船员。
其实那些船员不怎么买他的账,工作很不好做。
他把这些事摊开来跟大家讲了。
宋恂就喜欢这样爽快坦诚的人,答应得也干脆:“那你别干了。杜三泰是本地的,跟船员沟通起来应该没问题。回头问问他的意见,你们俩换换。”
贾红梅好笑道:“不用问,他听了这个消息,明天就能来上班。”
杜老三是个大官迷,就想管几个人,公司有将近五十个船员,这回够他管的了。
于是,宋恂将管理船员的工作交给杜三泰,又将他原本的工作一分为二——
与水产站联系的水产运销工作交给了严秋实;而渔需供应的部分则给了当过船厂供应科干事的吴科学。
如此,除了宋恂自己。
办公室里其他五人的工作都已经明确了。
贾红梅是会计。
项爱国是通讯员,算是灵活机动人员。
杜三泰专管船员事务。
严秋实是负责水产运销的。
吴科学负责渔需供应采购。
工作职责明确下来,大家的心思也能安定一些。
宋恂没当过行政干部,但有一点还是清楚的,日子得红火着过。
有奔头,有目标!
而他们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买船。
船老大们只分走了一万五的任务,剩下的五千担就着落在了新船上。
提起这事,包括宋恂在内的所有人都发愁。
“咱们的船确实太少了。我听说金海支公司那边有六对机帆船,人家已经计划着买轮船呢!”
金海简直就是他们的对照组。
人家从组建起就是优等生,瑶水支公司则是一路当差生,眼瞅着都快被劝退了……
“要不,还按照以前刘主任的办法干?跟队里借用船和渔民?”项爱国像是也觉得这个主意有点馊,音量越来越弱。
没人搭理他。
瑶水两大拦路虎不是说着玩的。
贾支书为了这事差点去举报老刘,你忘啦?
贾红梅倒是有个不错的思路。
“我听说隔壁的红星大队开办了一间面粉厂,他们那面粉厂的启动资金是跟信用合作社贷的款,大队没花多少钱。”贾红梅顿了顿,补充,“就是要交一些利息。”
吴科学在船厂呆得时间长,知道一艘机帆船价格不菲。
“办面粉厂,顶多需要买几台磨面的机器,可能连五百块都用不上。但是一对机帆船的价格是磨面机的十倍不止,这么大金额的贷款,信用合作社能行?”
宋恂及时抬手制止了他泼冷水的行为。
如今这个局面,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也要试试。
“只要能贷出来款子就行,不论多寡。”宋恂起身给贾红梅续了茶,笑道,“红梅嫂子,那这事就拜托你了,还得由你这个大会计出面跟信用社联系。”
意见被采纳,贾红梅挺欢喜地“哎”了一声:“我明天就去趟公社!”
宋恂收起笔记本,“另外,过两天我打算去省城一趟,公司的事,就交给红梅嫂子了。”
贾红梅一愣,“你这个时候回去?”
怎么刚上任就往省城跑?
“前两个月,有一批退役的军用渔船,从部队转到了船厂,不知道处理了没有,我想去看看。”宋恂对大家解释,“那一批船的性能不错,出海打鱼完全没问题。相比于买新船,退役渔船的性价比更高。即便买不了,也可以跟船厂商量着租用一段时间。”
他其实还有些别的想法,但都是回了省城以后才能确认是否可行的。
安排好公司里的工作,宋恂就想去一趟大队部,跟大队干部交代一下养猪场的事。
然而,出门时,他的尾巴项爱国又跟出来了。
“你就别跟着我了!干你自己的工作去!”宋恂无奈地推他回去。
项爱国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我的工作就是服务好主任呐!”
“那行,我给你安排几件事。”
宋恂觉得他就是闲的,得让他忙起来,不然自己走到哪他跟到哪,像什么样子!
“你去统计一下公司里党员的数量。如果人数够了,就着手准备申请成立党支部的材料。”
项爱国赶紧从后腰里抽出一个卷成筒状的笔记本,咬下钢笔帽唰唰记录。
“哦,还有申请成立工会的材料。如果这次买船成功,肯定要招收新船员,到时候公司里的船员总数很可能破百。工会必须得搞起来!”
项爱国叼着笔帽点头。
宋恂琢磨着,自己回省城,一去就是好几天,得多给他安排点工作,免得他闲得长毛,又跑去队里赚工分。
“省海洋水产研究所在公社不是有一个基点嘛,跟公社的渔业基地在一处办公那个。你抽空往公社跑一趟,找专家咨询一下。生产鱼肝油,除了用鲨鱼和鲸鱼,还有没有其他出油率高,还不犯渔民忌讳的经济鱼类。”
项爱国下笔挺快,龙飞凤舞的。
宋恂将自己的通讯员安排得明明白白,就往大队去了。
他暗忖,部队里也不是一直有仗可打的,但士兵们为啥还整天训练呢?
要的就是那种紧张的,朝气蓬勃的氛围!
瑶水公司颓靡的时间太长了,必须得让所有人都有事可做,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
宋恂找过去的时候,队里已经下工了,可是项队长并不在家。
项大哥出面招待的宋恂。
“我爹带着我娘去市里看病了。”项大哥从菜地里摘了两根黄瓜,在水里涮涮,递给宋恂一根。
甩甩上面的水珠子,宋恂咬了一口,问:“苗婶得的什么病?怎么还得去市里看?”
社员看病一般是去医疗站,赤脚医生处理不了的,就去县里看。
像苗婶这样,去市里看病的情况,肯定不是小病了。
项大哥叹口气,哭笑不得道:“睡不着觉。”
宋恂:“……”
苗婶的黑眼圈确实挺重的。
“我娘这个睡不着觉的毛病已经好几年了,每天只能睡三两个钟头,啥人能遭得住?去了几个医院,大夫都说不是病,不知道咋治。”项大哥愁道,“县里的大夫推荐去市里,去了市里两次,我感觉不怎么见效。”
“你们看的是西医吧?”宋恂小声问。
“对啊,给开了管睡觉的小药片。吃上能睡会儿,不吃就在床头坐大半宿。有一次我爹睡得迷迷糊糊起来上茅房,瞧见她坐在床头,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被送走!”
宋恂斟酌着说:“西医要是治不好,还是找中医看看吧。”
项大哥不吱声了。
想找个正经中医可不容易,县医院倒是有过,可是这会儿不知人家在哪劳动呢。
宋恂也想到了这一层,摆摆手只当没提过。
项队长是在晚饭后到西院来的。
宋恂与他说明了自己当上主任后,无法兼顾养猪场的事。
“你能当主任是好事,可是这机械化养猪,队里也没人懂啊!”项英雄也清楚,人家当主任了,不可能再有时间往猪圈里钻。
宋恂给他出个主意。
“我跟孙技术员已经把一部分需要改造的设备设计图画好了,只要找师傅做出来就成。但是,咱们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资金问题。我今天听到一个消息,不知你听说没有?”
项英雄吧嗒着烟:“什么?”
“隔壁有个大队的面粉厂是贷款建起来的。”
“你是说,让我们也贷款建养猪场?这能行吗?”
“行不行的,你让大队会计去信用合作社问问。我听红梅嫂子说,国家有贫农基金,对农民的农业贷款利息很低。咱们现在缺的就是钱,有了钱,什么设备买不来?有没有我都一样!”
宋恂在养猪场呆了一段时间,也算小半个专业人士了。
看项队长犹豫,便劝道:“那个乌克兰大白猪的出栏周期短,到时候把猪一卖,资金回笼快,还贷款不是难事。这就跟借腿搓麻绳,借鸡生蛋是一个道理!”
项英雄揶揄:“我看你也别当渔业公司的主任了,去银行当信贷员更好!”
“……”宋恂不理会他的打趣,“反正我给你出主意了,用不用随便吧。过两天我就得回省城联系业务,真的没时间管养猪场了。”
听他说起回省城的事,项英雄凑近了一些,在宋恂耳边低声问:“小宋,你认识省城的中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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