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成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他自从起事以来,可以说是诸事顺遂,无论是经商还是打仗都是无往不利。尤其是在日本,上至足利义辉,下至织田信长、今川义元、三好长庆、今井宗久等人,这些人有的英武刚健、有的雄才远略,皆是万人之英,但在周可成金钱和武力的双重作用下,无不是任凭其摆布驱策。但回到大明之后,周可成立刻感觉到情况不一样了,即便是对像徐渭这么一个在自己手下做事的穷秀才,自己先前无往不利的两手也有些不灵了,这并非是因为徐渭胜过那些日本豪杰,而是所处的环境变了,当时大明与日本这两个国家的社会环境是完全不同的。
革命导师马克思在《费尔巴哈提纲》中曾经有一句话:“人的本质是其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极为精辟的剖析了人的真正本质。在大明,主导社会的是大一统的帝国,换句话说,每个人的权力地位主要取决于他和权力核心的关系,即和皇权的关系决定的。而皇权为了能够让自己的统治可以稳固的维持下去,采取了科举制度从社会各阶层中汲取优秀分子补充官僚队伍,并给予其优胜者各种经济与政治特权。这一政治策略的结果就是在形成了一个极为强大的士大夫阶层,这个阶层的人数并不多,最多也不会超过整个帝国的百分之二三,但内部的联系却极为紧密,他们垄断了帝国的舆论、基层行政,并与勋贵、宗室和皇权分享中枢权力,成为了帝国权力的化身,其他阶层都无法与其抗衡。徐渭虽然生活中并不得志,但也是士大夫阶层的一员,所以周可成的金钱加武力双刃剑在他身上就失灵了。反观日本,由于常年的战乱,原有的社会阶层和中枢权力已经被打碎,社会呈现出一种原子态的状态。织田信长等人虽然个人的才能胜过了徐渭,但往往是孤立的,自然无法抗衡拥有巨大财力和武力的周可成。
由衣见周可成陷入了苦思之中,便低声道:“得罪了!”她向周可成欠了欠身体,便右手拔刀出鞘向屋内走去。周可成赶忙一把将其拉住,惊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当然是将那个人一刀斩了!既然不能为您所用,又所知太多,还是早除祸患的好!”
“且慢,我又没说他无法为我所用呀!”周可成赶忙拦住由衣,眼前这个女子的白衣绯袴,青丝金环,玉容绮貌,宛若仙人,可听手下报告她在船上面对数十海贼,挽弓挥刀,杀贼如割鸡,可别真的一刀把徐渭给砍了,自己可就亏大了。
“你到底还是不想杀他!”由衣突然笑了起来:“我先前也感觉到了,却不敢确定?”
“怎么,你这是在试探我?”周可成这才反应过来:“你不是能够看透我的心意吗?为何还要这般说?”
“不,我不能看透,只能感觉到旁人的心意!”由衣答道:“人的心其实是非常多变的,在很多时候我只能感觉到一些很模糊的东西,就像刚才您的心里同时存在着杀和不杀两种想法,但最后还是选择了不杀。”
“原来如此!”周可成点了点头,他扪心自问方才自己确实脑海中有闪过将徐渭弄死灭口的念头,只是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他看了看由衣,只觉得对方肌肤胜雪、娇美无匹;容色绝丽,不可逼视。下意识的偏过头去,问道:“你干嘛笑的这么开心?”
“因为您是一位有着仁慈之心的殿下呀!若是织田上总介在您这个位置,肯定是把那位徐先生一刀砍了!”由衣笑道:“能够陪伴像您这样一位仁慈的殿下身旁,由衣当然高兴啦!”
“仁慈之心我是不敢当的,不过我确实不是一个好杀之人!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进屋去吧!”
周可成进门时,看到徐渭已经喝完了姜汤,正与小七说些什么。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赶忙站起身来,向周可成行礼。周可成摆了摆手,示意其坐下:“小七、徐先生。你们两个把岛上的事情和九指交代一下,明天随我去一趟林老爷府上!”
泉州,同安县,林府。
作为闽南首屈一指的缙绅,同安林府的园林之美是有名的。林希元在外为官数十年,宦囊所积尽数都花在这座宅邸之上。后园有着连绵的林木,衬托红墙绿瓦,景色颇为幽雅肃穆。特别是府邸旁的一大片梅林,每到冬春之交,亿万繁花斗寒竞放,一眼望去,有如铺云堆絮,打老远就嗅得着那随风飘来的沁鼻幽香,林希元又将宗学安置在那梅林旁,他希望后世的林氏子孙能够在这里修学读书,光宗耀祖。由于这里风景极好,林希元又是个极好名声的,每到朔望日,林府后园的门禁就会打开,让乡里士人前来游玩观赏。
但嘉靖三十二年八月的第一个朔望日,林府后园的门禁却是紧闭,前来游玩的士子们则被林府家仆满脸歉意的告知今日林老爷正在园中宴请贵客,所以闭园一日,明天才对外开放。那些扫兴而归的士子们纷纷交头接耳,猜测着这位能够让林希元林老爷闭园宴请的贵客是何等人物。
“定然是京师的贵客!”一个青衣士子兴致勃勃的说道:“林老乃是我八闽士人首范,若非京中贵客,如何会这般郑重?”
“恐怕未必,若是京中贵客前来,必有车马侍从,如何会一点风声都没有?依我看,应当是江南的名士,在梅林之下一同切磋学问。”
“你们都错了,照我看应该是林老的同宗,我们都知道林老最重同宗乡谊的——”
“胡说,是京师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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